云渝是彦博远九两银子买来的夫郎。
还是临时起意仓促之间定下的。
兴宁县接连几日大雨,今日难得放晴,村里格外热闹,村民们抓紧补上被雨耽搁的活计。
彦博远也起了个大早,准备去镇上卖些皮货,好置买些东西。
清晨的阳光洒在院子里铺设的石板路上,泛出一片暖光。
后院存着几张处理好的毛皮,一张完整的麂子皮,两张狐皮以及一些零散的兔子皮。
兔子皮不值钱,麂子这季节少见,彦博远估摸着能换个十来两银子,这钱是要去买笔墨的。
曾经的彦大少哪有为笔墨操过心,只有他不肯读书的份,哪有现在求着读书,还要为三两墨水折腰的份。
家里米缸老鼠见了都摇头。
一朝家道中落,凤凰变家鸡,灰扑扑进了农家小院。
彦博远作为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小秀才,看热闹的人能从村头排到村尾望不到头。
想到此,彦博远深深叹了口气,不过他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事生产的纨绔。
从县城搬到乡下定居,安置好继母与妹妹后,他就拿着唯剩不多的家当,一把匕首一把弯弓,一头扎进山林中。
因着家父镖局起家的缘故,彦博远手上拳脚功夫不差,少年时也是有仗剑天涯的豪情壮志在,这朝落败也算有手艺傍身,能打猎补贴家用。
这一去就是半月,吃住都在山中,不曾归家。
不是农忙时节,无所事事的乡下婆子聚在一起,在他们嘴里这新来的秀才死法颇多。
从掉下山崖到被大虫吃了,再到女鬼勾魂留下当鬼相公,将他传得死去活来。
在他们嘴里,彦博远实的虚的,死了得有百来遍。
当彦博远拖着装满猎物的自制板车从村口走过时,吓得村民以为活见鬼了,扎堆聊着新死鬼的哥儿姐儿们更是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下母鸡。
谁能想到一个秀才公子有这般打猎的本事。
初午时分,彦博远从皮料铺出来,怀里揣着刚得的十五两银子,沿着街道往书铺走。
洛溪镇商业昌盛,镇子面积不大,但也五脏六腑俱全,彦博远卖皮子的那家铺子到书铺之间有条近道。
就是这近道一般人不太乐意走。
原因无他——这是青.楼楚馆的后门小道。
彦博远丝毫不停顿地往狭窄小道钻。
省下一炷香,早点回家!
院子馆子的白日不做生意,开个小门,供侍从仆役出入。
姑娘哥儿都在休息,只有三两个打杂的从后门进出采买,街边摊贩也少不像夜里热闹。
在这么慵懒环境下,龟婆尖锐的讨价声就这么脱颖而出了。
“这皮包骨头的短命样,我还得贴钱养着,十两银子都是赔钱货。”
“瞧您说的,这可是个美人胚子,养肥了不是大把银子的进,以后怎么也是个红牌。”
紧跟其后的是个中年汉子的声音。
买卖拉扯声没有影响到彦博远急速的步伐。
彦博远不爱看热闹,再说这买卖的事在这是常态,他也不能去管人生意。
落难的人海了去了,哪能见一个救一个,他尚且自顾不暇。
也不好奇,急匆匆脚步不停。
他还要去买纸墨,家里妹妹还等着他买小食回去,他急着回家!
但好死不死,那处后门正是他要路过的地方。
更要命的是,迎面来了个醉汉。
醉汉还是村里出了名的癞子流.氓。
彦博远改为低头挨着墙走。
添香院小门口的生意还在掰扯,两人一唱一和似的,价格一路从十八两银子砍到了八两和十两,随即两边都不肯让。
龟婆嫌人羸弱,怕是个药罐子,担心砸手里,至多只肯出八两银子。
而那卖哥儿的则是个人牙子,他光买这人就花了六两,瞧着皮相不错,便瞒着伢行的管事,卖给小倌赚个差价。
顶着被发现丢饭碗的风险,只赚个二两不划算,怎么也得捞个四两,也不肯让。
馆子里的龟婆在这头花八两买下,转头卖的时候那可是成倍翻,两方都想多赚。
两人便不顾顶着草标的小哥儿直接上手,一会儿扯扯头发,一个掰掰胳膊。
如同菜市场卖猪肉,一个摆弄猪肉显示自家肉品的鲜活,刁钻的顾客指着上头的血水挑刺。
摆弄挑刺间,猪肉也被指弄活了,躲过掐弄他的血红长指甲,向后躲去。
倌馆小门在转角处,小哥儿与那人牙子站在门槛外头。
他这么一退,就与贴着墙角走的彦博远撞了个满怀。
彦博远本能往后退避让,匆忙间抬头,小哥儿一张白净的侧脸落入眼中。
猝然间,前世回忆闪过,脑海间仿若晴天霹雳。
饶是彦博远再怎么急着赶路,这一瞬间周遭仿佛停滞,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只留一个念想,不能让他摔疼。
“小心!”
彦博远惊呼出声,身体快脑子一步,一把抱住小哥儿瘦弱躯体。
稳稳扶住。
小哥儿骤然撞上一堵人墙,神色慌张,脸上惊魂未定。
他侧对彦博远,匆忙转正身体想要后退,却被彦博远一把拽住,力道极大。
云渝内心一咯,这人生气了。
彦博远看着云渝,双唇开合想要喊人,张了又闭,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这人名字。
懊恼的情绪充斥全身,不自觉皱紧眉头,眼神却又炽热。
云渝更慌张了,道歉的话都说不利索,磕磕绊绊躬着腰一味地说“对不起。”心里怕得直突突。
他被亲舅父卖了就够惨的了,这人一看就不好惹,被他再打一顿,怕是命都要没了。
彦博远还在一边懊恼。
云渝年纪不大,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头发也乌糟糟的发黄,脖子和脸连接处还有脏污,只有脸还算白净。
少年年纪不大,但那稚嫩小脸越已经能看出以后长成的风姿卓越。
这张脸与彦博远每晚睡梦中那张慢慢腐化,生蛆化为白骨的脸重叠。
人牙子见云渝要跑,生气地伸手拽他,“你这哥儿躲什么,见着汉子就投怀送抱。”
他在龟婆那讨不找好,就想将气出在哥儿身上。
云渝的手上又多了个力道,踉跄着被拽歪身子。
彦博远怕弄疼小哥儿,又不肯松手。
梦中朝朝念念想着的人就在眼前,还是活着的,他哪肯放手。
于是顺着人牙子的力道一起跟着云渝走到龟婆面前。
人牙子也不管拉一送一的彦博远,抓着云渝的胳膊就往龟婆手里塞。
“你瞧他这做派,天生的荡.货,祖师爷喂着吃这碗饭,保管你家生意更加红火!”
“这还没进门呢就先给你拉个恩客回来。”
人牙子指指彦博远。
龟婆不听他瞎咧咧,十个来卖人的十一个这么说。
虽说云渝长得确实美貌,那也得有命活着到接客的那一天不是。
皮包骨头风吹就倒的模样。
做这行的,美人娇弱更可人,但那也得砸钱养着,她家可不缺人。
愿意出个八两银子已经是看在那张皮子不错的份上。
“那也是八两,一个子儿也不会多!”
两人继续嚷嚷,彦博远就是个聋子,两耳不闻,招子直直锁住小哥儿。
过于震惊,导致目光不太友善,仿佛要把对方吞吃活剥。
他竟然在这遇到了上一世替他收尸的恩人!
上一世他金榜题名,拜入世家门下,官运亨通,是朝堂上少有的年轻面貌。
而立之年便官拜二品大员,一时之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却不知世家气数已尽,一朝站错队,满盘皆输。
更不必提后院妻室。
一生皆求权利富贵,只求权不求色,图谋岳家势力,娶了世家贵女。
说出去也是好姻缘,前提是不做绿头王八。
彦博远那正妻早在闺中便有情.夫,怀揣野种,只等人接盘。
权贵人家是不能嫁了,只能找小家小户,但又看不起商户,落魄寒门更不用提,于是盯上了新科进士。
找个稍有潜力的清贫人家,稍作提拔也不委屈爱女,要是女婿争气,那对本家也是一大助力。
一个求权,一个押宝,彦博远就这么和萧家凑上了。
当然了,绿头王八这种事情是个汉子就受不了。
萧家有意隐瞒,做出一场酒后捉奸的戏码。
彦博远昏昏然然间就有了个老婆和一个权贵岳家。
成亲后一心放在功名利禄,后院少去,但也敬重正妻,自认举案齐眉。
谁诚想,不近女色更是便宜妻子偷人,偷人就偷人,偷的还是外族人。
在前朝,彦博远与萧家站队夺嫡,在后院,妻子通敌叛国。
前朝失利,东窗事发,大家手拉手,一起午门斩首去也。
彦博远自认对得起妻子,还给情.夫养儿子。
唯独对不起继母与小妹。
继母对他犹如亲子,意外发现萧氏偷人,被萧家女和着情.夫合谋害死。
小妹年纪尚轻,与夫婿也算恩爱,可被他所累,夫家也受牵连,和他这个哥哥一块丧命。
可惜彦博远权极一时,家破人亡,临到死都没个真心实意的送行人。
除了......
除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傻哥儿,不顾危险,跑到乱葬岗帮他收了尸身。
“当日受老爷赎身之恩,让我有工可做,我得以自立,再造之恩未敢相忘,今日我送老爷入土为安。”
那哥儿衣衫破烂,满面风霜。
自己都不得好活,还不忘来这,帮个人人喊打的奸臣送行。
彦博远飘在空中,看着那人将自己从散乱无章的尸骸中翻找出来,将头颅与四散躯体拼凑起来。
那人全身上下只有一身破衣烂袄,只能徒手挖坑。
靠着那双本就红肿溃烂的双手,彦博远得以有了个坟茔,勉强凑了个全尸。
小哥儿又给他捡了块木板当碑,乱臣贼子不得留名,破烂木板上空无一字。
彦博远看着自己的坟墓,满腔怨念得以安歇。
小哥儿强撑起,对着新坟嗑了三个响头。
嗑到第三下时,再也没能抬起身子。
饥寒交迫,全靠一口气撑着,如愿给恩人收尸,那口气也就散了。
彦博远看着那人断气,不知天黑天亮了几次。
乱葬岗的野鬼都换了几批,活人晦气哥儿死前姿势,再加上小哥儿挖坟时,特地给彦博远选了处偏僻角落,这里少有活人打扰。
连捡死人物品为生的人都不来,小哥儿死后未被人动过。
彦博远想方设法想碰小哥儿都无法,灵魂次次穿过对方尸身。
怨念日渐浓烈。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日渐**。
最初彦博远飘在空中,还盼着对方魂魄出窍,等了久了也知道对方怕是直接去投胎了。
后来想看那人脸庞,于是改成躺在小哥儿为他挖的新家中,从下往上望着对方。
红颜不是一下就能变成枯骨的。
他看着虫蛆啃咬腐肉,烂肉被雨水冲刷。
彦博远害怕了,他不愿再看对方的脸。
改成了看对方的小指骨,当手臂也化为白骨时,彦博远又恨自己没有好好看过对方的脸。
于是又看回了那骷髅头骨,不知又过了多少日月,他身上的怨气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盯着白骨从头看到尾,从尾看到头,又回到看那一截小指。
终于有一天,两眼一黑,就连那一小截白骨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