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兔崽子,我怎么吩咐你的?叫你不要生事,你倒好,竟然惊动了贵客!”
掌柜的将伙计拉到一旁训斥,时刻注意着张清逸的反应,生怕动作慢一步被骂的就是自己。
宋珉愣在原地。
如今的张清逸将将十九岁,其他世家子弟斗蛐蛐、上青楼的时候,他是京中独一份的兰芝玉树贵公子。
天青色衣袍衬得身长玉立,腰间一块浓翠玉玦压着袍角,通身气派恍若谪仙,浓眉下潋滟桃花眼,添分烟火气。
多少京中贵女趋之若鹜的公子,却被迫纳她这个孤女为妾,难怪当初不愿给她好脸色。
张清逸正垂眸翻看,两本书内容都是一样的,只是字迹大有不同。
一本馆阁体,笔迹绵软无力,虚有其型,而无其意。一本是女子惯用的簪花小楷,字里行间流露出清婉灵动的韵味。
刚刚还据理力争的小姑娘,如今埋首不语,简单朴素的衣裙遮不住动人容貌,面颊粉意未退,额头磕碰书架留有一抹红,仿佛含苞待放的枝头桃花,令人见之心喜。
张清逸心中一动,破天荒地主动询问,“这是你的字迹?”
“是的。”
宋珉声音细弱蚊蝇,心中却道晦气,怎么偏偏惹了这人注意。
她道句谢,伸手拿回,转而递到掌柜面前。
“你看清楚了,一本印有平安书局的印章,一本是我亲手抄写,我可没偷你们东西。”
刚刚的动静招惹百姓围观,掌柜面上挂不住,又担心被贵客为难,此刻只盼望宋珉尽快离开。
“是我这伙计不长眼,”他笑着说道,转头竖起眉对着伙计怒骂,“蠢东西,还不来跟姑娘赔礼?”
伙计战战兢兢,讷讷不语。
宋珉顿觉无趣,“算了吧。”
见她要走,掌柜又开口,“这样吧,一楼的书姑娘挑一本,权当在下给您赔不是。”
这些书她大多看过并不稀奇,相较于书她更需要活计,“我不要书,掌柜的,您这还缺抄书的吗?”
此话一出,掌柜的缓缓收敛笑意,为难道:“姑娘,咱们书局抄书人都是男子,不收女子抄录的书。”
许多书局都曾以此作为借口拒绝,宋珉早有猜测,听见这话也不恼,尤其是一旁的张清逸似在打量她,叫人浑身不自在,她更不愿意多待。
张清逸忽然开口:“不知姑娘可否为在下抄录一本佛经?”
他旁观已久,小姑娘的字力透纸背,定然从小下过苦功夫,且主动问询抄书一事,必然家中贫苦,花点银两想必不会拒绝。于是继续道:“五十两白银,一本佛经。”
宋珉听到佛经二字头皮发麻,前世她抄佛经手都要抄断,只为讨老夫人开心。可听到五十两银子又心动了。
宋珉太缺钱,现如今她是一介孤女,只要不动歪脑筋,估计这辈子与国公府没有干系,抄一本佛经而已,应当不会出事。
一切为了钱,她抿抿唇,“可以,但是笔墨纸砚要你来提供。”
掌柜的十分上道,“姑娘直接在永安书局抄录便是,咱们这有上好的笔墨纸砚。”
宋珉急着置办东西,也不耐烦跟张清逸打交道,约好明日来抄书便离开了。
二楼雅间,张清逸临窗而坐,桌上茶水袅袅生烟,幽暗深邃的目光一路追随少女远去的背影。
向身后的青竹吩咐道:“回程的计划暂时搁置。”
青竹称是,他不知缘由,却不敢多问。
*
宋珉去还了书,是一家名为平安的书局。位置有些偏僻,藏在街角的小巷子里。东拐西绕,一抬头竟看见个熟悉身影,那人垂着头走得飞快,宋珉下意识跟过去,转角处没了影子。
奇怪,刚刚的身影好像大伯宋近,他不是给宋玲过生辰去了吗,难道是她看错了。
走过拐角,终于看到平安书局的店门。
掌柜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姓钱,接过书翻看几眼,随口称赞:“字儿写的不错,你爹把你教的很好。”
钱掌柜懒洋洋地靠着柜台扒拉着算盘,胸前衣衫皱巴巴的,一边说话还一边打哈欠,导致他话的可信度大幅下降。
宋珉问道:“那我还能继续在您这抄书吗?”
钱掌柜没说话,从身后抽了两本书,半刀纸,又从钱袋里摸出四十个铜板,一齐推到宋珉面前,“月底前交过来。”
“谢谢钱掌柜。”
在书局中四处转了转,宋珉发现平安和永安一样没有话本,要知道京城的话本价格都十分昂贵,一本高达五两银子,京中贵女为了抢书多次闹出笑话,书局更是趁机哄抬书价。
由此可见,话本行情不差,怎么不卖呢?
宋珉不禁发问。
钱掌柜意外她的发问,与她算账:“你还知道话本啊,那你知道如今纸墨价格多么高昂吗?一刀纸便要五钱银子!话本又多是女子在看,咱们这小县城,谁家姑娘如此娇奢购买话本?”
“这么贵吗?”
宋珉不禁咋舌,一刀纸便要五钱银子,墨条、毛笔、砚台也价格不菲,这些还都是最便宜的,稍微价贵一些的钱掌柜都没提。
她读了二十年书,前十五年爹爹在时本就爱买书,宋珉跟在他身后读书压根不需要花银钱。
后五年进了国公府,国公府中藏书无数,她经常前去借书,好歹是名义上的表姑娘,守卫们不敢为难。后来更是进了世子书房,内里名家孤本数不胜数,经常一呆就是一整日。
知道纸贵,却不知昂贵如斯。
钱掌柜摇头晃脑倒苦水,“造纸之术皆被世家所藏,咱们小老百姓想买纸还得求爷爷告奶奶搭上关系,否则人家一句话下来,我这小店可就甭开咯。”
“钱掌柜,我抄完了!”
书生从后院推门而入,见到宋珉时犹疑一瞬,“唉?你是那个要做教书先生的小姑娘,你怎么在这?”
他正是早上邻车的书生,宋珉看着他怀里抱着的书册,加之他那句话便明白此人也是为书局抄书的学子。
宋珉面前摆放着两本书并半刀纸,书生反应过来,惊讶道:“你也抄书?你真的识字啊?”
言语间竟以为宋珉是个目不识丁的村姑。
燕朝推行文治,科举制度盛行,寒门子弟亦有机会上朝为官。
内阁最年轻的阁老赵长歌便是寒门出身,由他提出诸多策论皆是有益寒门学子,因此在学子中声望极盛。
但读书考官都是男子的事,宋珉作为女子,还是村姑,她读书有什么用?
宋珉微妙的领会到他话中含义,或许他本意并非如此,可就是这样才叫人心生不愉。
世人似乎默认女子不需要读书不需要明理,连张清逸都曾说过她花费诸多时间读书,不若多琢磨琢磨如何讨他欢心。
讨丈夫欢心,这便是他们心目中女子最大的用处。
宋珉垂着眸,心中却悄悄燃起火焰。
那边钱掌柜解释一番,得知宋珉是宋临之女,书生作揖行礼,言语真挚:“竟是宋先生之女,在下林听鹤,小生早已仰慕宋先生义举,可惜未能拜先生为师,当真遗憾。”
宋珉侧身避开,对他点点头,抱起书本便告辞了。
林听鹤观她背影单薄,唉唉叹气,又问钱掌柜,“宋姑娘的书,在下可否一看?”
钱掌柜随手抽给他,见那秀气的簪花小楷,林听鹤忽地想起那句“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
他未曾见过卫夫人亲笔,却下意识觉得这字倒配得上如此称赞,“不愧是宋先生的女儿。”
钱掌柜忽地抬头看他,随即默然摇头,重新扒拉他的算盘去了。
日头渐高,宋珉跑了几家铺子,买了一袋米一袋面,又买了只鸡和一些瓜果点心。
宋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爹娘去世她无心饮食,却叫宋珩瘦得脱相,要给他好好补一补。
再者,这几日王大娘帮她良多,人家心善,宋珉却不能厚着脸皮白白占好处,麻烦肉铺将鸡一分为二,一半叫宋珩送去王大娘家。
临近中午,宋珉盯着剩下的半只鸡出神,这玩意怎么做啊?
“要帮忙吗?”
身后冷不丁有人说话,宋珉心脏猛跳,浑身一颤。
声音有些耳熟,侧头看去,少年双手抱胸倚着厨房门框,灰色衣袍略显宽大,愈发衬得他身形清瘦。
他逆光而站,五官模糊,宋珉一晃眼,以为看见了爹爹。
见她愣怔着不说话,程逢挑眉,“怎么了?”
从回忆中回神,一把将菜刀压在案板上,宋珉疑惑:“你怎么还在这?”
程逢惊讶,“我好歹压了玉佩,这就要赶我走了?”
他一提,宋珉想起那块玉。要吧,不敢去当,不要吧,总觉得亏得慌,没想到竟然砸手里了。
不甘心道:“你要呆多久?”
不知道他出门做了什么,少年发丝微乱,鼻尖蹭了些灰尘,袍角氤氲着湿气,像是去过水边。
程逢抚着胸口,“你昨夜看到了,腰身那么长的伤口,起码要等我养好啊!”
麻烦,大麻烦。
要不玉佩还给他算了,总不能因为一块玉便招来杀身之祸,及时止损也不失为上策。
少女眼珠子一转,仿佛下定决心似地抿了抿唇,程逢眼疾手快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锭递过去,“玉佩便当做住宿费,这二十两——”
“就当做伙食费?”
宋珉双目沉沉盯着银锭,自然而然接过话,她真该死啊,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
程逢忍俊不禁,极快地压下唇角,少女聪慧,或许早就察觉他身份非同一般,即便如此也愿涉险搭救,果真纯善。
他捋捋袖子:“需要我帮忙吗?”
宋珉接过银锭,宝贝似的将它收进钱袋子,闻言意外:“你会下厨?”
世人皆言君子远庖厨,除了酒楼里的掌勺师傅,没有男子会愿意进厨房摆弄碗碟,这人瞧着家世便不一般,竟然会下厨,可别给她家厨房烧了。
程逢用行动向她证明,他先洗好手,拎过半只鸡,手起刀落剁成块,热锅烧油,鸡肉下锅滋啦一声,油星四溅。
宋珉几乎要退到厨房外,因为担心他下毒企图害死姐弟二人,强撑着没有离开。
少女歪着脑袋,直直盯着他。
程逢头疼,这人怎么对他如此提防?
“唉,你别怕,我并非坏人。”
宋珉冷哼,坏人会把坏人两个字写在头顶不成?
程逢知道她不信,但他必须为自己安排一个听上去可怜却不麻烦的身世,否则一定会被她赶出家门。
“我是家中独子,爹娘去世,我在投奔叔伯的路上遭遇山匪,身上就剩下那块玉和银锭了。”
说到这,在心中跟爹娘道了个歉,事急从权,希望爹娘日后得知此事不要生气。
“宋姑娘,我只想在这里养伤而已,等伤好了,我一定——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少女一脸懵懂地看着他,双手却死死捂住耳朵。
程逢不由怒目,怎么从前不知晓这女子如此难以沟通,不,她根本不愿与他沟通。
宋珉早在他说第一句的时候就知道他要干嘛,试图利用她的善良达到赖上她家的目的?
她不会给他机会的。
簪花小楷据传是晋卫夫人所创。
“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是钟繇对卫夫人字迹的评价。
架空历史,诸多私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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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