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名为《芸娘》,仅有一卷。
芸娘本是乡野医女,天真烂漫,乐善好施,很得村人喜爱。有一日,她在山中摘草药意外捡到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将人救醒后发现男人失忆,便将他留在医馆。
春去秋来,二人对彼此心生爱慕,在村民的见证下结为夫妻,恩爱非常。然而男子很快恢复记忆,原来他竟是当朝富商之子,家财万贯的公子娶乡野村姑为妻,简直奇耻大辱。
公子本欲离开,却贪图芸娘美色,将她带回家中口蜜腹剑地贬妻为妾,肆意折辱。恶婆婆视她为眼中钉,克扣衣食,日夜劳作。公公看中她的美貌竟要将她献给权臣,为儿子谋前程。
整整三年,芸娘受尽磨难形销骨立,绝望之际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复又生出求生之意。恰在此时公子要与官家小姐成亲,恶婆婆担心芸娘坏事,一碗药将她与腹中孩儿一同毒死。
鲜血流了满地,芸娘抱着孩儿的血肉祈求丈夫营救,却从门缝中看到他冷漠的目光……
“气死我了!”燕琳琅合上书,目中烈焰燃烧,眼尾点点泪珠,咬牙切齿道:“这一家畜牲,简直欺人太甚!连孩子都不放过!”
带着怒火一把攥住宋珉肩膀,几乎要将她肩膀捏碎:“你写的什么东西?存心要气死我吗?”
宋珉肩膀酸痛,面露痛色:“你、你先看完行吗?”
燕琳琅终究是不忍心对一个小姑娘下狠手。
一把推开她,转过身擦掉泪水,重新把书翻开猝不及防又看一遍芸娘之死,她吸吸鼻子,手下只剩一页没看。
如果不合她心意,便叫护卫给宋珉拎出去就地处死!
芸娘再次睁眼,竟回到五年前,负心汉满身伤痕地躺在溪边昏迷不醒,思及过往种种冤屈与磨难,她举起摘草药的镰刀……
“芸娘竟死而复生了?!” 向后再翻,“没了?怎么没了?后面呢?她是不是把那负心汉剁成了肉泥,然后丢进山中喂给豺狼!”
燕琳琅情绪激动,复而摇头自我否定,“不对,应当将他分尸,装进匣中送给那个恶婆婆!”
凤眸狭长深邃,言语不似做伪。
六月的尾巴天气渐渐炎热,院中没有树荫,宋珉站在日头下,感到阵阵凉意。
这姑娘好强的杀气!如此愤怒想来是性情中人,宋珉甚至觉得她有些可爱,“后面还没写呢。”
“那你写啊!我去要纸墨,你就坐在这里写!不对,你直接说给我听不就好了!”她双目泛光,拍拍院中青石矮凳,“来,坐着说!”
宋珉为难,她本就嘴笨,哪里能说书给人听?“我只会写,不会说书。”
“你怎么这样笨?”燕琳琅撑着下巴,气呼呼道:“那你下一卷什么时候给我?”
“起码再等三日。”
话音落地,有人从院外翻身而入,动作干净利落,鞋子触地无声,腰佩长剑,大步走向二人,在宋珉震惊的目光中下跪。
来人看也没看宋珉,急声道:“小姐,家中来信,老夫人怕是不行了。”
燕琳琅随口“哦”了一声,语气平淡:“看来得立刻回去了。”
她看向宋珉,思忖着要不要把她带回京城,就做贴身侍女好了,让她整日写话本。
不行,那老妖婆病重,带个新面孔回去太过招人注意,可别叫人给这小村姑杀咯!
从荷包里取出一枚金锭,指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喏,你写完就送到这平安书局来,他会把话本交给我。”
努力忽视燕琳琅目光的宋珉,虽然手痒痒,但忍住了:“燕姑娘,你上次已经给过……”
燕琳琅起身,不耐烦地挥手,“啰嗦什么,给你就拿着,好好写,要是叫本小姐不满意,哼哼!”
少女说完便走,身后之人紧跟。
宋珉捧着金锭心脏狂跳,这姑娘究竟是什么人?出手便是金锭,随身带着护卫,若是世家小姐,举止却有些乖张了。
苦恼一会,忽然将金锭送入口中,白玉般的牙齿咬下,看着金锭上出现的四颗牙印,面上是克制不住的笑意。
路过钱掌柜,燕琳琅又问:“当真不回去?”
钱掌柜并不作答,只笑眯眯道:“公主一路平安。”
“哼!随你!”
二人走远,钱掌柜瞥了眼后院,见宋珉傻呵呵地咬着金锭,不由摇头,傻姑娘估计还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差点搬家了吧。
又得了一枚金锭,看来重生后她财运旺了很多嘛!
这会也不生气小萝卜头们那令人难以启齿的成绩了。背上书篓,宋珉前往永安书局,如果碰上张清逸,又能再拿四十两。心中细细算一遍,这些银钱足以维持致知堂一年半载。
虽然知道张清逸很可能不在,但从掌柜口中得知此事,不免失望。但掌柜的知晓贵人十分看中佛经,派伙计前去报消息,让她去二楼稍等。
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其间连只虫子都没爬上二楼过。
宋珉百无聊赖地揪着房中盆栽的叶子,即将揪秃之际,张清逸带着青竹姗姗来迟。
贵客上门,掌柜的才殷勤地端上茶水,看见盆栽凄惨模样抽了抽眼角,笑脸差点挂不住。
张清逸扫过地上绿叶,唇角一弯,带起微小弧度,不等青竹细看,眨眼的功夫又重新恢复正常弧度。
看到宋珉的刹那,被那些蠢东西激起的怒意仿佛烟雾般消散,白衣悠然飘近,长袖下玉白手指拿起书翻开,不由再次感慨:“真是一手好字!”
随即细细察看,确保没有缺漏后,将书压在手下,食指轻轻点了点。
宋珉一直垂眸喝茶,见状眼皮一跳,这动作有点眼熟。
前世,院中婆子仗着她不得宠、亲姐姐又在国公夫人面前得脸,屡次偷拿宋珉的首饰,宋珉忍无可忍将张清逸送她的生辰礼——一只血玉镯放进妆奁中。
那婆子贪心,果真拿了。
宋珉声称那是最心爱的镯子,刻意在张清逸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央着他找回来。男人难得沉着脸,叫来外院侍卫将内院搜罗一通。
岁暮天寒,院内积雪坚冰之上跪了一地下人,个个面色慌张抖如筛糠。宋姨娘从前不得宠,谁没从她手中拿过好处呢,又有谁能想到一个村姑也有翻身的时候。
动静太大,惊动国公夫人,张清逸竟不准他娘再入宋珉的院子,国公夫人大骂她是狐狸精,当即晕死过去。
最后,在那婆子床下的匣子里找到玉镯,除此之外另有几对耳坠、珍珠簪子,全是宋珉那些不值钱的首饰。
面对赃物,婆子抖着嘴皮伏地痛哭,额头磕出血来,祈求世子不要将她赶出府。
张清逸倚着太师椅,一如此刻点了点玉镯。抽出宋珉腰间的帕子,将它里里外外地擦干净,捉过她手腕强势地将镯子一点点推进去。
艳艳血红搭在莹白皓腕,他满意地把玩玉指,轻描淡写道:“拖出去,杖毙。”
宋珉被他搂在怀里耳鬓厮磨,心头快意散去化作无尽茫然,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下人移到院外观刑,婆子凄厉地哀嚎传入耳畔。听闻鲜血染红院外小道的鹅卵石,夹缝中的血化作红冰,她当晚便做起噩梦,高烧不退。
后来她便知道,这是张清逸心生杀意的下意识动作。
宋珉双睫颤抖,他点书做什么,是想杀谁?总不会是她吧?
好在只片刻,张清逸便垂下眸不再看她。
青竹取出四十两白银递过去。
宋珉心下大定,双手接过,露出个真心笑脸来,“多谢公子。”
如花笑靥一闪而过,张清逸微微一愣,正要说些什么,少女却已经背起书篓,渐渐消失在他视野中。
张清逸怔忪着放下茶盏,摩挲着书本封面几个大字,罕见地生出几分犹豫:“她叫什么来着?”
青竹早已将宋珉底细查清楚,恭敬回道:“她叫宋——”
男人忽然开口打断:“算了,杀了吧。”
不过见了三面的乡野村姑,如何能牵动他的心绪。
青竹微愣:“是。”
“叫绿竹去,下午返程回京。”
意思是要在中午之前,要了少女性命。
青竹低下头:“是。”
*
拿到银钱,宋珉心情颇好地往闹市走一圈。
长街上摊贩整齐摆放,吆喝声、吵闹声杂糅,一群小童追在糖葫芦串后面流口水,宋珉瞧瞧荷包绣帕,又看看布匹衣料,最后十分奢侈地在街角买了一碗鲜肉馄饨。
澄澈的汤底漂着亮色油花,剔透的馄饨皮儿包着肉馅,绿油油的葱花点缀,舀起一个塞进口中,“烫烫烫!”
馄饨在舌尖翻滚,然后被囫囵吞下,热气一路从口中滑进胃里,激起一阵充盈的满足感。
吃饱喝足又买了些东西,宋珉往城西走,那里有两家学堂,这会有不少学子正在读书。
她打算从中挑个先生,教小萝卜头不需要学识深厚,一定要善良且耐心,最好还能便宜点。
学堂学子们不全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如同上次见到的林听鹤,他会抄书必定是家境窘迫,若是每月花几日时间就能赚到银子,肯定不会拒绝。
途中一家医馆门口围了一圈人,爱热闹的本能让她踮着脚尖往里看,竟见到个熟悉背影。
人群中心,少年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仰头对店家祈求:“家母病重,劳烦店家发发善心,在下一定会想办法还上银两。”
门前小童叉腰:“咱家概不赊账,你还是换家店吧!”
说着直接关上门。
少年快步上前,眼睁睁看着大门在眼前闭合。
“店家发发善心吧!没有药我娘会死的,求求你们!”少年低声哀求,门扉被他拍的吱呀作响,内里毫无反应,压根不打算搭理。
宋珉看着他泪洒前襟,再看看牌匾上的“济世堂”三个大字陷入沉默。
有人劝道:“别敲了,有这时间不若去旁的医馆看看?”
少年怒目:“你懂什么!”
“嘿!你怎么不识好歹呢?”那人骂骂咧咧被同伴拽走。
人群渐渐散了,门前只剩闷声哭泣的少年和宋珉。
宋珉走上前唤他名字:“林听鹤。”
前几日在平安书局见过,当时他穿着干净得体的学子服,说话文绉绉的虽不中听,举止却很知礼数,眉眼间意气风发。
今日,他发髻散乱面上泪痕未干,衣衫沾染尘土,别开脸的动作暗含狼狈。
林听鹤脸色涨红,擦干眼泪,自尊心不允许他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落泪。
宋珉劝道:“他们显然见钱眼开,真的不换家医馆吗?”
林听鹤摇头,“姑娘有所不知,我早已跑遍城中医馆,唯有济世堂的良方或可救我娘性命。”
“可是太贵了。”
林听鹤也不知道自己与小姑娘说这些做什么,大概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听他倾诉。
父亲早亡,母亲一人靠着卖绣品,一针一线换来钱财将他抚养长大,咬着牙供他入学读书,年纪轻轻已然鬓生白发。可他太蠢,竟未曾发现母亲早已病骨支离。
前几日下学,他如往常在平安书局抄完书,用所攒银两买了一根银簪。回到家中却发现母亲一人昏倒在地,大夫把脉后直摇头,言语间竟是让他备下棺椁,准备后事。
林听鹤肝肠欲断,为了讨药已经在城中奔波几日,如果不是济世堂的大夫让他心怀希望,只怕早熬不住了。
他满口苦涩:“五钱银子一帖药,可……”
这几日家中银钱早已花光,实在是囊中羞涩。
少年郎跌落尘泥,宋珉心生怜悯,这世上苦命之人何止她一个呢。
忽而灵光一现,她缺先生,林听鹤缺银子!
真是打瞌睡就送来了枕头:“我倒是有银子,不能借给你,却可以给你预支工钱。”
“真的吗?”林听鹤一把攥住她手腕,察觉过于激动,他松开手,怕她跑又拽着她衣袖,“只要能治好我娘,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宋珉没想到,先生的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可惜程逢那家伙不知道跑哪去了,李叔的牛车也不见身影,书篓里装着逛街买的东西,沉甸甸的,宋珉走的很是吃力。
将近中午,官道空无一人,后背出一身汗,宋珉在路边茶棚点了碗解渴的清茶。茶棚在官道边的树林里,四周树木茂密,绿意盎然,吹过的风都凉丝丝的。
她坐在石凳上惬意地捧着茶碗,低头时一道亮光猛地划过脸颊。
宋珉吓一跳,差点将茶碗摔了。扭头看去,林中惊起一群麻雀,而她身后空无一物。
茶棚伙计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宋珉茶都不敢喝,慌慌张张摸出个铜板放在他手边,抱着书篓扭头就跑。
太吓人了,这茶棚闹鬼啊!
脚步声远去,茶棚后的低矮土坡下,程逢死死捂住黑衣人的嘴制住他四肢,怒火冲天。
若晚来一步,宋珉便死在这人刀下了!
程逢目眦欲裂:“说,谁派你来的?为何杀她?”
黑衣人拼命反抗,程逢抽出匕首干脆利落地挑断他手筋,担心被宋珉听到,在对方即将哀嚎出声时卸了他下巴。
心知不是程逢对手,黑衣人额头青筋暴起,眸中闪过狠意,只将脖子向匕首一送。程逢闪躲不及,便见鲜血涌出,黑衣人身体痉挛着没了呼吸。
程逢一拳砸向一侧的树干。
待呼吸平复,捡起对方的刀,屈指一弹,声音厚重而沉闷。
程逢心中微沉,这是军.中制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