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六年四月,京城已是一派春意盎然,而关中王府地处三秦大地,天气正是春寒料峭之时。从昨晚到现在,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整个天地笼罩在一片氤氲水气之中。
王府东园的朝曦堂仍然烧着地龙,屋子里暖意融融,临窗的大炕上躺着一位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
她面色有些蜡黄,紧闭着双眸,长眉入鬓,卷翘如蝶翼般的睫毛在眼睑下留下一片阴影,鼻子俊俏笔挺,本来娇艳欲滴的红唇此刻略显苍白。
这是关中王府长房的三小姐裴莹,她十日前在王府的马场试骑从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其中一匹名为“追风”的骏马通体雪白毛色泽亮,步伐轻灵优雅,体态纤细优美。可惜性子格外暴烈,连王府的驯马师都束手无策。
裴莹自幼习武,弓马娴熟,从会走路起就在马背上,见到这样的千里名驹立时就起了征服的**。
她赤手空拳一跃而起上了马背,任凭这烈马前蹦后踢,死死地抓住马鬃不放,折腾了近一个时辰,烈马终于精疲力竭败下阵来,乖乖地任由裴莹骑在上面。
裴莹志得意满,兴高采烈地纵马狂奔想去找祖父裴镇炫耀。还没等她跑出马场,追风突然脚下一软,一个倒栽葱就倒地不起了,马的口鼻处布满了点点血斑,见之触目惊心。
纵然她平时身手绝佳,但电光火石之间裴莹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反应就从马上跌落,头部着地当场就昏迷不醒。
身边跟随的小厮仆从等人慌了手脚,禀明了二房的夫人蒋氏连忙将她抬至王府东园朝曦堂的内室。
紧接着就是延请名医,西安府的名医世家、杏林圣手们流水似的出入朝曦堂也没能让裴莹再次睁开眼睛。
裴莹是关中王裴镇最宠爱的孙女,他闻之此事顿时心急如焚。几日之后,三小姐仍毫无起色,王爷再也坐不住了,拿了自己的名贴让人快马加鞭连夜进京延请太医入秦。
已经致仕的太医院院使于田早年与裴镇私交甚笃,他接了名贴与书信也没推辞,收拾了衣物细软就上了一辆青帷马车,随着裴家的管事启程去了关中王府。
等到于田随着管事到达王府时,裴莹已经昏迷了整整五日,服了当地几位名医开的药也不见起色。
长房大公子裴元东与二公子裴元西代替祖父裴镇在大门外迎接于田。
裴元东字致远,取高情致远之意。今年刚及弱冠,剑眉星目高大挺拔,身着石青色素面锦袍,玉冠束发。虽是文士打扮,但因是武将出身周身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他年纪轻轻却战功卓著,现在已是陕西行都司都指挥同知,前途不可限量,是裴镇最为看重的嫡长孙。
裴元东平日耽于军务,都是住在行都司指挥史司中。幼妹出事的当天,王府飞鸽传书至甘州,他昼夜不停的往回赶,又因担心幼妹病情几夜都未曾好好休息,此时眼底已浮现出一片乌青…
二公子裴元西比兄长小两岁,不同于大哥的沉稳内敛,他性子风流佻达。从小就文不成武不就,吃喝玩乐倒是无师自通,是西安府有名的膏粱子弟。他是次子,本也没有长子那样的重任在肩,又有大哥的珠玉在前 ,裴镇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去惹是生非,做个平安富贵的逍遥翁也未尝不可。
裴二公子一身宝蓝底紫色团花纹直裰,腰间系着玄色丝绦,上面挂着绣工精美的荷包和香囊。面如白玉目似朗星,和兄长有五分相似,浑身上下散发着金尊玉贵的贵介公子气息。此刻他正和兄长一起恭敬地将于田迎下车来。
于田是个瘦高个、精神矍铄、红光满面的老头。一身青色细布棉袍,一把山羊胡子已经花白点点。不像是个大夫,倒像个坐馆的教书先生。
裴元东上前深施一礼道:“有劳于老千里迢迢赶来关中为舍妹看病,裴氏感激不尽,祖父正在书房等候先生,请先生随我来。”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田摆手笑道:“致远不必多礼,老朽与王爷是多年的知交好友,这些虚礼就不用讲了。如今给令妹看病要紧,快快引我前去。”
裴元东见他说的言辞恳切,也就不再多言,对着于田一揖到底后引他到了朝曦堂。
堂前丫鬟婆子出出进进川流不息,端水的端水,熬药的熬药。
二房的夫人蒋氏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丫鬟婆子。她上身是丁香色杭绸褙子,下面是深褐色马面裙。头上规规矩矩的梳了个圆髻,只插了一根赤金镶红宝石金簪。
她今年四十有余,中等个子圆盘大脸,略略有些发福,平素看起来和蔼可亲,此刻面带戚容,手里正拿帕子按着眼角。蒋氏见于老进来匆匆见了个礼就避到后堂去了。
关中王是大周唯一的异性王,从太祖时代起就统领包括陕西都司、陕西行都司在内广袤的关中地区。是大周抗击瓦刺部的第一道屏障,也是关中的土皇帝。
几任关中王蹈锋饮血、杀敌致果,以马革裹尸归乡为荣。几代人的鲜血才换来了大周唯一的异性王。
现任关中王裴镇膝下有二子,长子裴松然自幼就被立为关中王府世子。五岁就请了翰林院的老儒在家开蒙,裴镇亲自上阵传授裴家内功心法和外家功夫。十岁起每年有半年的时间学习经史子集和兵法典籍,另外半年时间被父亲扔到卫所的兵营里和一帮大老粗整日厮混在一处。十二岁第一次跟着父亲上阵杀敌就割了敌人的首级,在卫所中的声望极高。后来履立战功,不到三十岁已累功至都指挥史。
永昭十年,瓦刺部集结大军南下,武宗皇帝此时已近暮年,他自认雄才大略,想效法祖先在有生之年北伐,遂决定御驾亲征,结果中计被围。瓦刺部引一千弓弩手妄图射杀武宗皇帝,裴松然临危不乱指挥亲军将武宗团团围在中间。
漫天的箭矢如流星一般划过天际,遮天蔽日。震天的厮杀声、叫嚣声、利箭破空之声响彻耳边。亲军一圈圈中箭倒地不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道,令人作呕。
裴松然紧紧守在天子身边,寸步不离。周围的地上堆了厚厚一层被他挡下的箭矢。渐渐的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他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如血的残阳下他本来高大魁梧的身姿越来越低,夕阳把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透出一股英雄末路般悲凉和寂寥。
就在裴松然觉得自己再也无力支撑,恐怕有负皇恩之时,裴镇率领的裴家军先锋出现在了茫茫草原的尽头,裴松然长吁了口气,嘴边露出个欣慰的笑容,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
然而就是这一息的功夫,一只白羽箭出其不意闪电般从他的后心传胸而过,笑意还凝结在他嘴边尚未褪去…
武宗皇帝最终平安回到了京城,裴家军也将瓦刺人赶回了草原。一切尘埃落定后,皇帝论功行赏,裴松然被追封为保国公,长子裴元东得了世袭指挥佥事一职,裴镇的次子裴柏然也得了个指挥同知的差事。
因裴镇没有女儿,武宗皇帝还指了裴镇二弟的嫡女裴静做自己次子萧南风的王妃。这样的荣宠放眼大周无人能及,裴氏一族是真正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裴松然未及而立之年就英年早逝,留下了花信年华的嫡妻魏氏和三个年幼的孩子:裴元东、裴元西和此刻躺在朝曦堂的三小姐裴莹。
魏氏与裴松然是少年夫妻,两人举案齐眉、伉俪情深。裴松然骤然离世,魏氏痛不欲生,再也没有了独自活在这世间的勇气,在裴松然头七的那天趁家人不备投缳自尽了。
三个年幼的孩子在几天之内接连失去了父母,裴镇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纵横沙场几十年刀架在脖子上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此刻也禁不住老泪纵横…
自此以后,裴镇将三个孩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裴氏是将门世家,家中长辈开明,族中习武的女子比比皆是,自来是巾帼不让须眉。裴莹从小就和两位兄长一起读书习武,整日和男子厮混在一起,身上没有一点闺阁女子的气息。
于田随着裴元东撩帘进了内室,临窗大炕上躺着的少女虽眉目宛然但面色青黄,隐隐带了几分死气,于田看着心中不由一沉。
他坐在炕边的锦杌上,往裴莹的手腕上搭了一方帕子就搭上了脉。左手把了又换右手把,随着时间的推移,于田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裴元东在旁边看的胆战心惊面上却不敢显露。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于田起身对裴元东点头示意他出去。
两人屏退了左右来到院子中央一棵海棠树下,尽管裴元东已经有所准备,但于田接下来所说的话还是让他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