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时，灯火渐次通明。河岸法场升腾起的袅袅黄烟随风散到水上，梵音又起，小船在漂满莲花灯的河道中穿梭，遁入烟尘，消失无形。
撑篙人兴味索然，只留心于趴在船头撩水花的幼童。有灯芯被扑灭，那孩子便回过头来讪讪一笑。
“你这样叫孤魂野鬼看见了，小心夜半时找上你。”
“孤魂野鬼找上门来又有什么关系，你这师父还能放任不管不成？”
船篷里说话的人似在调侃，又有些拿腔作调，像从戏文中学来的说话方式，听起来有些古怪。撑篙人不想与他搭话，一心看向船头。
师徒两个是被船篷里的人半劫持到这船上的。
起因只是那孩子央求他去看中元节放河灯。他坐在岸边打盹时被人捂了嘴，正欲反抗，便听劫匪冷冰冰的声音道：“好久不见呐，归真。”
竟是怀无山那个祸害。
归真感叹流年不利，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容身，偏偏要来这落脚，遇上尔音这东西。
他被拖进芦苇荡里。尔音示意了下芦苇丛外的孩子，问道：“你徒弟？”
他眼里流露出兴味，归真暗道不好。果不其然，尔音又问：“你这好徒弟和那只鸟是什么关系？”
归真想搪塞过去，可对方已抬起了手，唤了声“过来”。
本在河边打水漂的孩子被一股力道抓进了芦苇丛中。归真当即惊呼：“珞珞！”
“原来叫珞珞。”尔音提着孩子，另一手点向其额头，随邪咒升腾起的血幕隔开了意图阻挠的归真。珞珞的意识亦被夺去，只能呆愣愣地与尔音泛起血色的目光对视。
归真见过这种摄魂术，正欲施术打断时，一道血光猛然抽开尔音的手，将之甩向滩石。
这突变将归真看愣了。那边的尔音则着魔一般，手上化出长剑向着自己身上胡劈乱砍。他像是控制不了自身，开始疯狂地自我残虐，一招一式无不充满怨憎，有些像在纯粹地折磨，有些则凶狠到致命。
珞珞清醒过来，见到这举动，吓得大哭不止。归真连忙抱起孩子唱着童谣好生安慰，催他在怀里好好睡去了。
对面人自伤到血流如注，连面容也未能幸免。归真眼看他刺穿了腰身，这才偃旗息鼓，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远远望着那摊血肉模糊的东西，面无表情。
尔音当然不会就此死掉，只是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了，吸了口气道：“好痛。归真，过来给我疗伤。”
“我为何要帮你。”
“你是计较怀无山的事吗？这事与你无关，你介怀什么。况且论天怒人怨，你也不遑多让。”他说着这些混账话，仿若理所应当，“过来，帮我疗伤。”
“你就这样躺上一阵，不是也会恢复的吗。”
尔音笑了笑，咳出血沫：“怀无山那些人追得紧，我若被他们带走，还会有很多办法脱身，到时候我还来找你。”
归真皱眉。他知道被尔音盯上只有倒霉的份，但戕害仙人又会遭天遣，他断不敢趁机了结他。思来想去，只好强压下心头厌恶为其疗伤。
小船顺流直下。尔音一直躲在船篷里不肯露面，只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珞珞。
他不时使点手段逗弄着孩子，或让一条条小鱼跃出水面，越过船舷，又落回水里；或将被水团包裹住的小鱼送到眼前，珞珞轻轻一点，水便哗啦啦湿了一身，小鱼在他脸上甩个尾又逃回河里；再或者劈波斩浪，他们从浪中穿行，偶有迷航的小鱼冲出水幕落到船上，又被珞珞投了回去。
孩子兴奋地左腾右挪，带着整艘小船摇摇晃晃，笑声随船身荡漾，在郊野中显得清脆又空灵。
孩子亦温柔而健忘，不过短短数日就忘了尔音先前的劣迹。这是必然，他不知晓此人的来历，亦未听闻过悠长岁月会将一个怪胎塑造成何种非人模样的奇闻。他只知道尔音很漂亮，漂亮得他一个孩子也会在被其兴致勃勃地端详时，捂起羞红的脸。
一路上，归真无数次想摆脱掉尔音，却总能被他及时跟上。倒是珞珞，因尔音看似讨好的逗弄而愈发与他亲近。只是归真知道尔音绝无可能学会讨好这么复杂的情感——他的言行只可能出于他的欲念，而非善意。
这日歇整，珞珞骑在尔音的肩头摘石榴。归真的神识紧紧跟着孩子，听见了他想摘天上星星的离谱愿望，更过分的是尔音竟然答应了，还差点御剑飞上九霄云外。归真当即火冒三丈，提回珞珞，不准他离身半步。
可惜孩子已经被收买了，眼巴巴望着尔音。没一会儿，尔音又捉来只麻雀逗他。珞珞看小鸟在尔音的指尖跳跃，却怎么也飞不出掌心，惊得目瞪口呆。
归真瞧见了，嗤之以鼻：“无聊把戏。”
闻言，尔音把麻雀丢给珞珞，哄他上一边玩去，自己则坐到归真对面。
“你没趁我伤重把我弄回玉京，让我好意外啊，归真。”
“怀无山的事与我无关。”
“我看你是不想回去，怕珞珞回到那地方，想起些什么吧。”
尔音紧紧盯着归真的反应。然而归真干脆闭上眼，就地静坐冥思。尔音看了会儿，也端坐起来，像是与其拼定力一般全神贯注盯着他看。
最后尔音轻易败下阵来。
他颇无奈地问：“你们师徒两个，打算往何处去？”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何处都在寰宇之内，何必辨得那么清楚。”
尔音嗤笑：“那只好你们往哪去，我就往哪去。”
归真忍不住叹气：“我求你说说，如何才能让你心满意足，然后滚开？”
“你岂会不知。”尔音悠悠然道，“虽然怀无山那日之后我对玉京的事知之甚少，但有一件事我一清二楚——青鹄陨落，元神投入凡间，至今已有数百年了。”
归真蓦地睁眼，与他对视。
尔音的**终于表露无遗：“而你与青鹄情谊深厚，不可能就此错过他。我早看出珞珞非同寻常，他身上的那个是青鹄的元神。你若让我亲自看看……”
忽然传来的哭声打断了尔音的话。珞珞手捧着蔫头耷脑的麻雀呈给归真，哭嗒嗒道：“师父，雀雀忽然不好了，救救它嘛……”
归真看过之后又是长叹一气。原来这鸟早就该死了，只是先前尔音一直用一点儿仙气吊着它的命，现在脱了尔音的手，境况自然急转直下。
他拉起珞珞两只小小的手，安慰道：“死生乃是天命，犹如昼夜轮转四季更替，为师若干预它的生死，岂不是违逆天命？”
珞珞看看掌心中的鸟儿，仍不肯罢休一般，又望向尔音。
尔音迎着孩子期许的目光，欣然取了过来，手上稍稍用力，便掐死了麻雀，又还给珞珞。
珞珞愣怔，眼眶里瞬间蓄起水花。归真怒上心头，正要痛骂，远方便传来一阵阵长而细的哨声。
尔音脸色一变，当即起身，退了退，意味深长道：“既然天命予我残缺，我何不制天命而为。”
冷冰冰的话音落下，他便踏风而去。
随着哨声而来的几道身影呼啸飞过，奔往尔音离开的方向。其中一道身影忽地落下，惊住本在哭啼的珞珞。
来者是位女弟子，朝归真略施一礼。归真认得她叫凌霄，正是怀无山幸存弟子之一。
归真颇为担忧，怀无山幸存者多为未入道的凡胎弟子，如何应付得了尔音？于是他手上化出一支鸟羽，赠予眼前人。
“这东西没什么攻击性，但情况危急时能保你们性命无忧，以便向外界求助。”
凌霄端详一阵，问道：“这是青鹄仙人的……”
归真颔首。凌霄收下后，回赠了他一枚千里传音。
他忽然想起尔音的自伤举动，也一并陈述了。凌霄听了毫不意外，反而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怀无山大乱那时，师祖给他下了咒，他只要敢动噬魂的心思，就会遭魂魄反制。师祖这一举，倒也救了众人。只是……”
只是怀无山仙尊也被其所伤，元神尽碎，魂飞魄散了。
凌霄又将尔音逃离玉京后犯下的种种恶行一并告知了归真。她面色决绝而刚毅，发誓必将其押回玉京惩处，哪怕以命为代价。归真对此不置可否，因为这尘世间的执念有千百种，即便他是仙人也未必看得透彻，更何况他本身也已耽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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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