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旁茶几的水壶冲腾地冒着热气,想来已经沸了不知几个来回。少年一袭素衣,孑然立于窗前。虽已近正午时分,青发却似晨起才随意梳就的样子,低垂的发髻上一支无雕亦无饰的素玉簪子,在这漫长的冬季越发凸显出冰凉的质感。形消影只的人,与这屋内陈设给人的典雅幽静之感融为一体,仿佛他就是傍着寂静而生的。
侍者立于屋外,只定时进屋为主人更换热茶,到了该换茶水的时点,他径自入屋,双腿一盘,席地坐于茶几一侧,在烧水的炉子边烤了烤在屋外寒风中冻僵的手,搓搓手准备换掉茶几上早先煮好又凉透的茶水。
听到冲水的声响,窗边少年问到:“他可是快到了?流星”,眼却还是一动不动的朝着窗外的层叠的院落和夹着鹅毛雪呼啸的长风。
“我帮公子在屋外盯着,尚未听到任何动静”侍者如是答道,同时撇了一眼少年的背影,突然似乎心生了一丝不忍。侍者起身将塌旁的大氅从架上取下来,走进给他披上,少年默契地接过胸前衣带系好。侍者又继续道:“月前收信即说已经得了妙方,正在赶来的路上,途中冰天雪地难行,耽误个数天可是有可能的。现下既然知道是好消息,我们只消静候佳音。我呀,想到就替您开心,咱们马上就可以得偿所愿啦。”侍者越说越有洋洋得意的情绪。水壶的空鸣声又响起来,茶壶盖被热气冲开发出震动的声响,热气剧烈地冲腾而出,弥散在空气中,侍者取下沸水倒入茶具,不一会儿,温暖的热气送着茶香沁人心脾。
循着茶香,窗边少年朝着侍者方向转身,行五步后立定,屈身扶桌角而下,席地而坐。侍者见机并未上前帮扶,只看他坐定,将冲好的茶移至他正前,把沸水移到另一角后顺势起身,退出屋外。少年循身前处桌沿捧了茶,品了一口。侍者的话让他嘴角挂着往日不常示与外人的浅笑,温柔而沉静,只双眼那波澜不惊的凝滞感无法不让人觉得与之不衬。少年的轻盈明亮与他眼底漆黑的深渊在他身上先形成强烈的反差,任谁见了都会感叹天工造物的缺憾。然而,转瞬你又会感慨或许世间幻想万千,没了眼这面虚镜,便再也染不了尘埃,守拙自珍而得内心清明,这可能也是他遗世独立之感的由来,或许众人皆平庸,这才是造物者的杰作也未可知。
“来啦!天机子来啦!今日雪下得这样出奇的大,我就知道一定是今日!”
侍者在门口台阶上远远就望见一老道人循重重院落小径而入,一身灰色道者衣袍,身影几近要淹没在漫天累地的飞雪中,朝他们直奔而来。侍者向屋内高呼,兴奋得忘乎了所以。
少年应声放下茶杯,内心猛地缩紧,望向门口稀疏照进眼底的一点斑斓光亮,那光亮比之周围的幽黑一片,更像是一井深渊。
“我们等了先生好几日,可是雪天路滑耽误了?”侍者激动得在门口搓手徘徊,不一会儿,见来人已近,干脆撑了油伞飞奔着迎了出去。
侍者见到道人有些高兴得手足无措,一手撑伞,一手忙着帮他拍落身上的积雪。
“这一路可把我折腾得够呛!休要在乎这些细枝末节,赶紧把你们的好酒好肉给我拿上来”老道人步履匆忙,拾级而上。一抬头便看见少年已立在门口,眼含笑意。
门随着道者入内迅速掩上,侍者张望左右后方做镇定状入内。
“你小子别来无恙啊,这些日子老夫想你得慌!”,老道一把抓住少年的手,引他和自己跪坐在茶几前。
“师傅别来无恙,徒儿也想你得紧”少年笑得干净爽朗,熟稔地取了桌角的热茶壶,一面摸索着找到了好似早已习惯为来客备着的茶碗,流畅地引水入茶碗。“师傅,先喝热茶”,又吩咐侍者道:“流星,备酒席”。侍者领了命欢快出门。
随着一杯一碗脆碰一声,老道那一碗热茶牛饮而尽。
碗盏落定。
“你这小没良心的,哪里是想我得紧,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道人说着撇了少年一眼。
少年侧身,向老道深躬作揖道:“肖遥身无长物,全仰仗师傅为我薄命一条奔波流离,遥若复见天日,定——”
“行了,打住,打住,我最受不了这一套!”
少年坐定,温柔浅笑。
“近来是否还可觉光感”老道说着以手搭了少年的脉。
“光天化日,大雪映照之下常可觉天光乍现,视皎月则若萤火之光,飘忽闪烁。”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食蛊之毒可不是那么容易清除的,谁让你们,当初对自己那么狠辣,竟一丝光亮都不留,要不然这么多年也不必暗下里如此棘手。”
窗外的飞雪应声而入,飘落在窗台,又和着风撩起少年鬓边散落的发丝。
“昨日之日不可留,如今我不是有师傅你嘛”,少年道。
道者见他仍笑意盈盈,内心泛起酸楚。
“南方漱清观内有一清泉,传闻引神龙仙山之水,为师看过风水星象,此地恰处阴阳之势交替之界,阴阳和而化万物,阴阳冲调而万物复归平衡。你可以去往以仙泉浴身,再佐以药食医理,经久调养,拔出体内的余毒或是可期。”
“神龙山?”
没想到有这样的巧合,少年若有所思,内心惊觉此行或早已是上天安排好的。
“可有不妥?”见少年有所思,道者追问到。
少年道:“并无,看来此次是势在必行的,我这就安排”
“现下正风大雪大,南方之地山水之势绵延,你独自上路我不放心,还是等风雪过去再启程吧。”道者劝到。
少年了然于心,他一个瞎子,此一路之艰险,他可以想见。如果单是治疾晚些天启程当然不打紧,因为他早已经习惯了黑暗,也不妨多撑几个日夜。不过现在还有另外的情况他要一并应对,雪天行路怕是难免的了。
“多谢师傅为肖遥殚精竭虑,我定慎之又慎。”
窗外响起侍者急促的脚步声,酒香立即应门而入,扑了老道一个满怀。
“你这厮,脚程也忒慢了些!”天机子说着正在将长袖往上撸起,准备着要大快朵颐。
侍者却并未着急布酒菜,立在一旁,望向主人,老道看了看侍者,再回头看了看少年。
“看来是要事来咯!你们自离去便是,老道我独享这美酒佳肴岂不乐哉!”
“师傅,徒儿去去就回”少年朝师傅作揖,起身立定时侍者已经备好轮椅和伞具,二人立时迎着风雪出了门。
沿着长廊穿过几个院落,他们停在一处精致的殿宇前,这是将军府内的议事正厅。轮椅循专门为他打造的车道而上,至门前,立于两侧身穿盔甲的一名府卫随即旋了木门上的机关,门槛即向侧方抬起收入,另一名府兵接过轮椅,推他入内。
”流星,你在这里候着就是”,少年嘱咐了侍者便入了内。
屋内氛围明显有些凝重,正襟危坐于主席之上,正是少年的父亲和嫡母,嫡母侧方立着的一年约莫三十有余的男子,身着华服,看身形孔武有力,英气逼人,与轮椅上的文弱少年差别立显,正是肖遥的嫡长兄,也是这将军府日后唯一的的承继者。侍者将轮椅挺定在三人不远处,少年准备起身行礼。
“遥儿,你素来体弱,坐着说话便可,一家人,无需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母亲径自开口道,虽是家常之话,言语间却对着少年目不斜视,威严尽现,无半分忧喜神色流露,这是作为大戍长衍长公主的嫡母一贯的行事做派。
“儿遥虽目不能视,感恨不济,难以替家国担当大任,但遥未有一日敢忘,常自省唯有以勤俭恭顺敬上,方能略尽其孝。”少年说着深躬一礼。
母亲出身大戍国皇族,是当今上位者的嫡亲表妹,对着这样一个庶子的乖张自然是无需再置言语。
礼罢,立于一侧的兄长肖澈且疾速几步上来,扶了他在轮椅上落坐下来,神色间带着些小心翼翼的关切,而后又退回了母亲身边,用余光轻扫过她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庞。
肖遥只道:“多谢兄长”。二人方才虽近在咫尺,可话语间楚河汉界一见就得分晓。
“前日南方再传讯,我年前领去的探墓者已经折损十之**,幸而得返都城者也往往病势缠绵,撑不过数月,甚至竟都药石无医而亡,这其中实在蹊跷。南方之事事关家族大计,不可不图,父母亲想同你我相商未来之计”。兄长向他陈情了利害。
肖遥心知,下一步怎么走,堂上三人怕是早已有了腹稿,接下来只消说服他来接下这个烂摊子。
“遥儿,如今天下初定,朝纲不稳,连年战火寻常百姓之流落草为寇者众多,以至如今流盗猖獗,大有作为之势,你兄长领了主上的旨意荡扫贼寇。余下南方秘事无人可托,父亲麾下可用之人固多,然寻墓之事,关乎我肖氏一族声誉,不可为外人道,如今之际,唯有托付给你,以求保全”。父亲肖战出身行伍世家,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领肖家军独得风骚,此时单刀直入将事情引入正题。
肖遥日前早已洞悉了事态,知道南方探墓一事传闻凶险,现在见他们果然为了保全肖澈,连自己这个瞎眼人也要动用了,就知道情况是何等糟糕。肖家到他这一脉人丁稀薄,如今他们所行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又有师傅带回来的微薄希望,他顺势而为领下南方之行本无可异议。但多年来他如云般悠然沉寂,不问俗事的个性早已被众人看在眼里,眼下贸贸然领了这军令状怕是会惹得怀疑,引祸上身。
“朝堂不稳,贼寇未除,遥虽不甚解,却闻之常有胆战心惊之感,父兄受苦,遥若能以愚钝之资,解百姓疾苦之万一,兴家族荣誉之毫厘,将欣慰不已。只是弱眼之疾缠身,虽壮志凌云之心驰骋千里,而论力终是无法企及,儿汗颜。”
这番感人肺腑的陈言想是微微撼动了终究为人父的恻隐之心,“儿身疾,父犹感痛在自身…”
没等他说完,对面的女人便将他的话干净地档了回去,道:“只是此事已成定局,我儿莫要辜负父亲母亲所盼,安全事宜我自会派人做好万全保障,儿前往只领事即可”。
肖澈察觉到父亲突然被母亲打断,脸上似有愠色,便见机道:“儿在南方领事时,常听闻神龙山中有仙人秘境,甚至有山人遇见过仙人御风而行,变幻莫测。近年来常为道家寻仙之徒孜孜以求。遥弟自小与道者结缘,或许能拜入哪位仙人座下,得以化腐朽为神奇”。
肖战征战四方,见多见惯了血肉之躯的界限,知道无论贤者愚者,死后无非一把枯骨,实在难以相信这些虚妄演论,沉默中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澈儿所言正是,近年来主上所迎道中门人已寻得各处仙踪密影,遥儿或可一试,传言南方仙山之中,福地洞天聚天地之精,调和病体延年益寿是有奇效。”坐上女人道。
肖遥知道,她所言却也不虚,近年来道家之流深受上位者器重,举国奇山密林无不遍布求道者的身影,为他求取长生之道。
既然挑明仙道一说为主上所仰仗,肖战再也无法明面上置喙。
空气中出现了短暂的一阵沉寂,肖遥察觉时机已成熟,便道:“谢父母兄长为儿谋划,如此儿敢一试,若能得仙道庇护,拔除疾患,定当校犬马于父亲母亲,再无所惧。”肖遥义愤宣言,再次立而行礼。
戏终于演得圆满落幕。
门外,流星急得来回踱步,见中门一开赶紧迎了上去,见肖遥面不改色,他也只得咽着话。
一路二人沉寂回到住处,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惯例了,外面人多口杂,多会坏事。
推门而入之时,老道已酒足饭饱醉卧在地上
“这天机子,没有一次叫我省心的”,侍者边搀主人坐定,边对着地上的醉汉叹气道。
“这世上怕是没有比他更逍遥自在的人了”肖遥笑道。
“那倒确实是的,世人皆传道法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玩意儿,在我流星看来,天机子才是得了最真传!日日快活似神仙”侍者边神采飞扬地说着边为主人准备床铺。
“这世上真有逍遥之人吗?”肖遥自说自话般道,他心神往之,却明白那于他早已不可得。这本是他内心的独白,却被听耳尖的侍者听了个正着。
“在流星心里,还有一位真正逍遥之人,那就是小姐”,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转头看向主人。
肖遥沉默不语,只解了自己的大氅给道人盖上,又摸索着往快熄了的炉火中添了些碳。
侍者打理好床铺开始收拾老道的餐余,却见一本薄册放在老道的餐桌上,惊奇道:“这是什么?”,侍者立即翻开书册同时不忘向主人汇报道:“这里面尽是骑着巨兽,御风而行,身姿矫健的仙娥图画”
“肯定是天机子寻的什么仙境秘传,师傅,你说这世上当真有长生不灭的世外仙人吗?他们可食五谷?可有悲喜?可——”
流星终于回头看了眼主人,见他已经自行歇下,只得讪讪地说,“那你好好休息,我这就退下”。
把画册收进主人的书柜,流星掩了门便径直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