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午门问斩

陶鸢望着师傅,憋了数天的那口气骤然泄了,她像个迷路的孩童般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谢兰修叹了口气,如同儿时无数次那样,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他本是年轻的举人,因变故双腿得了残疾,而科举亦讲究身言书判,像他这般纵是有满腹经纶也难得魁首。后来幸得首辅收留,变成了首辅府上的门人。这些年来,首辅政务缠身,常宿于文渊阁数月不归,唯恐耽误了陶鸢的教养,便托他代为教导。谢兰修待她,亦兄亦父。

见她哭声不止,谢兰修无奈蹲下身,目光温和地平视着她。这一回,他未再絮叨那些圣贤道理,只是轻声道:“阿鸢受委屈了,起来吧,先把药喝下。”那碗刚端来时还烫手的药,此刻温度正好。

陶鸢的哭声渐渐止住,可情绪仍收不住,抽噎着拽住谢兰修的衣袖,声音颤抖:“师傅,求您救救我爹娘!求求您了……”

谢兰修避开她的目光,沉默片刻,终是低叹一声:“明日午时问斩,以谋逆罪抄家,腰斩。”

陶鸢怔怔地向后退了半步,随即猛然叩首,额头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求求您了!救救他们!”她显然已魔怔了,见谢兰修毫无反应,竟惨然一笑,凭着流落时对男子的那点粗浅认知,颤抖着手去扯自己的衣襟,口中仍喃喃念着:“救救我爹娘……”

谢兰修看着这个昔日被捧在心尖上教养的姑娘,如今竟自轻自贱,叩首乞怜,甚至在外人面前解衣,又气又痛,一把将她拽起,厉声喝道:“陶鸢!你看看你自己!若你爹娘见你这般模样,如何能安心?若小红儿知道她视若珍宝的大小姐自甘堕落至此,该有多痛心!你不是要报仇吗?就凭你现在这样子,拿什么去报?冲出去也不过是多一条亡魂!”

这一顿呵斥,终是将陶鸢的神志唤回。那些被抛之脑后的礼教规矩,随着理智的清醒,再度笼上心头。

“可师傅,我真的不甘心啊。“陶鸢惨然一笑:“他们是我的爹娘,我…总要…再试试。”

谢兰修轻轻摸了摸陶鸢的头:“还有师傅在。你先把药喝了,养好身体,这事,容我想想。”然后直起身,离开了屋内。

合上木门,谢兰修回首驻足,透过门缝看到那人扶着桌沿艰难起身,将碗中汤药仰头饮尽。夜风穿堂而过,他拢了拢单薄的衣衫,却仍抵不住寒意,掩唇低咳几声,快步消失在庭院深处。

深夜,乾清宫内。

烛火幽幽,在雕花窗棂上投下两道影子——一坐一跪。

新君手持密折,目光沉沉,但心思却不再纸上,已经半天没翻一页了。跪着的那人低垂着头,脊背挺直,却也一言不发。

烛芯“噼啪”一响,火星迸溅,又是一刻钟过去。

新君终于耐不住,将密折重重一合,倾身去扶那人,可对方却像是角力一般,纹丝不动。

“你就糟践自己吧!”新君气笑,咬牙切齿道,“张太傅若泉下有知,见你为仇家之女求情,只怕要气得掀了棺材板!”

提及先父,谢兰修唇角微扬,浮出一丝极淡的笑:“父亲在朝堂上雷厉风行,可待人……却是极宽厚的。陛下不知?”

“朕小时候可没少挨他的戒尺!”新君一甩袖,语气里带了几分少年时的怨气,“背不出书,手心都要打肿。”

说着,他眸色一沉:“你既念着先父,为何还要朕饶过那家人?当年她父亲落井下石,杖你三百,断了你的腿,逼得你母亲悬梁自尽——张敬修,你当真不恨?”

谢兰修依然沉默着,指节却已攥得发白。一个被摩挲得发毛的旧香囊忽从内袋滑落,无声坠地。 ——是女子的物件,针脚细密,绣纹精巧,只是边角已磨得泛白。

他弯腰拾起,指腹无意识抚过上面褪色的丝线。

新君眼风一扫,淡淡道:“师娘给你缝的?”

谢兰修闭了闭眼,长吐一口气,再度躬身:“其父有罪,家人何辜?求皇上开恩,赦陶氏母女。”

新君伸手,从他掌心拈起那枚香囊。

“当年朕还是冷宫里的透明人,连端午的香囊都被克扣。”他拇指摩挲着香囊上歪斜的兰草纹,忽地笑了,“你随师傅初入京时,腰间挂着个五毒纹的香囊,朕闹着也要。隔日师傅就带来个新的,说是师娘熬了一夜缝的,说是因朕功课做得好。”

烛火“哔剥”炸了个灯花,映得他眼底明明灭灭:“那香囊有艾草香,朕是个招蚊的,所以总带在身上。可惜后来被他们扯下来扔进了太液池……朕捞了半宿,只捞到一团烂线。”

谢兰修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安静地听着新君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前程往事,听他提及家母,他的声音也有了丝沙哑:“连坐乃前朝酷刑,家母至死不解,为何一生行善,反被骂作娼妓。陶氏母女对陶若衡之行为亦是不知,若要连坐,何其无辜。”

殿内静得能听见更漏声。

良久,新君终于开口:“准了。”

得到了皇上的许诺,谢兰言一下子松了下来,从地上站起来,大喇喇坐到太师椅子上,掀开茶杯碗盖,抿了口:“今年的明前不够香啊。”

皇上叹气:“还要香,有就不错了。今年清明不下雨,茶叶、粮食收成都不行。怕是个灾年啊,要是张太傅在...”

说着转身,目光灼灼看向谢兰言:“要不我帮你捐个官,再封个钦差大臣,你去帮朕巡视一番。”

“打住”,谢兰言赶紧放下茶碗:“臣现在腿脚不便,阴雨天就腿痛,您还是饶了臣吧。”

皇上冷哼一声,但也知道那件事之后这人心气大变,逼迫不得:“你对仇家都能手腕软和,只有对朕,半点都不通融。”语气虽是不满,但并未发怒。

他忽将香囊举到灯下细看,挑眉:“这针脚虽好,却不是师娘的手艺。”指尖一翻,露出内里暗绣的“陶”字,“看来是陶氏女所赠?难怪难怪。”

“朕可听说了,御前侍卫统领与她有段金玉良缘,这姑娘可还是京中有名的美人。而且还有谢先生教导——”新君转身,拍了拍谢兰言的肩膀,促狭一笑,“这般才貌双全的美人,不如召入宫侍奉?”

谢兰修看这一会悲秋伤时,一会“为老不尊”的新君,无语抬头:“臣是她授业师长,论辈分,她该唤皇上一声师叔祖!”

新君见他语气淡然,但耳根发红,乐得拍案:“想什么呢?是让去伺候太后!”

窗外适时响起三更梆子,黄总管苍老的嗓音隔着门缝渗进来:“万岁爷,子时三刻了……”

“朕知道了。”新君随手将香囊抛还谢兰修,“宫门早落了钥,是要朕给你收拾间偏殿,还是让黄老头送你出去?”

谢兰修攥了攥香囊,眼前闪过家中那个小丫头:“还是劳烦黄总管带路。”

新君了然一笑,挥挥袖让他离开了。

谢兰修离开时,听里面那人叹道:“唉,终究还是孤家寡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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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粮胭脂录
连载中陶纪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