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七年囚笼

母亲的灵位前,长明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映着两面宿傩素白的衣襟。

他已经换下了那件带着黑色围脖的深蓝襦袢,穿上了一身没有任何纹样的素衣。麻布的料子磨得皮肤有些发痒,却让他莫名地觉得安心——就像母亲还在时,总爱用粗布给他缝制贴身的衣物,说这样“接地气,养人”。

灵位是他亲手做的,用院子里那棵枯死的樱花树的木料,削得方方正正。上面没有刻名字,只有一个简单的“母”字,是他照着母亲教他写的字刻的,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他每天都会坐在灵位前,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是盯着那盏长明灯发呆,有时是摩挲着灵位上粗糙的木纹,有时只是沉默地坐着,像一尊没有表情的石像。

母亲走后的第一个春天,院子里的栀子花还开了,雪白的花瓣堆在青石板上,像落了一场不会化的雪。可再也没有人会笑着叫他去摘花,也没有人会把带着露水的花瓣别在他耳边,说“戴这个最好看”。

屋子里的东西都保持着母亲离开时的样子。她没缝完的襦袢还放在竹篮里,针线穿过布料,留下半截银线;灶台上的陶锅里,还有她没喝完的麦茶,早已干成了褐色的茶渍;床板下的暗格依旧敞着,仿佛还在等那个被藏起来的孩子出来。

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在清晨扫地时哼起不成调的歌谣,再也没有人会在他塌掉蝴蝶结时,笑着帮他重新系好。

那枚歪斜的黑色蝴蝶结,被他小心地收在了母亲的梳妆盒里。绸缎的料子已经有些发旧,却依旧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偶尔会拿出来,笨拙地学着母亲的样子系在腰间,可无论怎么系,都系不出母亲那样挺括的形状。

就像他留不住母亲一样。

这年夏天,雨水格外多。连绵的阴雨把屋顶泡得发潮,墙角长出了青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两面宿傩坐在门槛上,看着雨丝斜斜地织在空中,把远处的山都染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他已经七岁了,身形比去年高了些,只是偶尔看向灵位的方向时,会泄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脆弱。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闹的笑声,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打破了屋子里的死寂。

“嘻嘻,这边这边!”

“快点快点,我找到一个好地方!”

两面宿傩皱起眉,转头看向院门。那扇被踹坏的木门早就被他用几块木板钉好了,此刻却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三个半大的孩子嬉笑着跑了进来。

他们穿着崭新的棉布衣裳,手里拿着树枝做成的“剑”,脸上沾着泥点,眼神里满是孩童的好奇与顽皮。领头的是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男孩,个子最高,下巴微微扬着,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傲气。

“哇,这里好大啊!”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四处张望着,眼睛亮晶晶的,“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了!”

“好呀好呀!”另一个矮胖的男孩拍着手,手里的“剑”在地上划来划去,“谁也不许告诉别人!”

领头的男孩得意地笑了笑,正要说话,目光却突然落在了坐在门槛上的两面宿傩身上。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好奇又带着点警惕的表情。他显然没见过这个院子里有人,更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明明看起来和他们差不多大,却穿着一身素得不像样的衣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被遗弃的木偶。

尤其是那双眼睛。

在昏暗的光线下,两面宿傩的眸子泛着一点猩红,像浸在血里的玛瑙,看得人心里发毛。

三个孩子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脸上的嬉笑收敛了些。

两面宿傩抬起眼,目光冷冷地扫过他们,声音像淬了冰:“什么人。”

他的声音比同龄的孩子要低沉些,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领头的男孩定了定神,梗着脖子,故意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嘿嘿,我们是三剑客!专门让脏屋子消失的!”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四周,撇了撇嘴,“不过这个脏屋子还不错,以后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了。”

“这里不是脏屋子。”两面宿傩的声音没有起伏,眼神里却已经带上了一丝不耐烦。这是母亲的家,是他和母亲住过的地方,绝不容许别人这样糟蹋。

三个孩子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领头的男孩甚至觉得有点好笑,他往前走了两步,上下打量着两面宿傩,突然注意到他素衣下露出的手臂——那不是一只,也不是两只,而是……四只?

他的眼睛瞬间睁大了,脸上露出了惊恐又兴奋的表情,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怪物。

“喂,你看他……”他拽了拽旁边女孩的衣袖,声音压得很低,却故意让两面宿傩能听到,“他有四只手!”

女孩和矮胖男孩也立刻注意到了,脸上纷纷露出了鄙夷和好奇的神色。

两面宿傩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就像村里的人一样,像那些杀害母亲的人一样。

可他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嘴角突然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冰面裂开的缝隙:“哦不,是脏屋子。”他的目光扫过三个孩子,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毕竟混进来了三只不干净的猴子。”

“喂!你怎么说话呢!”领头的男孩立刻炸毛了,他最讨厌别人骂他是猴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两面宿傩没理他,只是眼神更冷了些。

男孩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怕了,胆子又大了起来。他眼珠一转,突然想起了村里大人闲聊时说的话,脸上露出了恶意的笑容:“不过说起来,听说你母亲系的那个黑色蝴蝶结的带子很不错啊。”

两面宿傩的瞳孔骤然收缩。

“拿来给我们看看。”男孩伸出手,语气带着命令的口吻。

“干嘛。”两面宿傩的声音低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当然是给我家栓狗啊!”男孩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女孩和矮胖男孩也跟着笑,笑声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听说那带子又软又结实,正好给我家的大黄当项圈!哈哈哈……”

“哈哈哈……”

“栓狗正好!”

三个孩子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像无数根针,扎进两面宿傩的耳朵里。

他的母亲,那个温柔地帮他系蝴蝶结的母亲,那个在最后一刻还想着保护他的母亲,竟然被他们这样侮辱。

两面宿傩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没有人知道,那平静的表面下,正翻涌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笃定:“我迟早杀了你们。”

话音落下,三个孩子的笑声不仅没停,反而更大了。

“哈哈,就凭你?”领头的男孩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的鼻子,“一个畸形儿而已,一个连爹娘都不要的异类,还想杀我们?你知道杀人是什么吗?”

“畸形儿……”两面宿傩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品味什么。

是啊,他是畸形儿。

他有四只手臂,四只眼睛,两张嘴。

他一出生,就被父亲视为不祥之物,骂他是“恶鬼转世”。母亲为了保护他,被父亲休弃,带着他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家”,来到这个偏僻的小村庄,以为能安稳度日。

他一直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却从没想过要用“畸形儿”这三个字来形容自己。

真不错啊。

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意,像野草一样疯长。

这样一来,杀了他们,是不是就更理所当然了?

他看着那三个笑得肆无忌惮的孩子,猩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那杀意很淡,却像种子一样,落在了心底的土壤里,只等着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

“滚出去。”两面宿傩站起身。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三个孩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随即又觉得丢脸,领头的男孩梗着脖子说:“凭什么让我们滚?这地方又不是你的!”

两面宿傩没再说话。

他只是动了。

四只手臂同时抬起,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领头的男孩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了衣领,猛地向后一甩。

他尖叫着,像个破布娃娃一样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院门外的泥地里,溅起一片泥水。

旁边的女孩和矮胖男孩吓得脸色惨白,尖叫着转身就跑,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院子,连掉在地上的“剑”都忘了捡。

院门外传来男孩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畸形儿!怪物!”

两面宿傩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四只手,掌心因为用力而泛红。

他转身走回屋里,重新坐在灵位前,看着那盏长明灯。火苗安静地跳动着,映在他猩红的眸子里,像两簇小小的火焰。

从那天起,麻烦就没断过。

那个领头的男孩回去后,添油加醋地把事情告诉了村里的其他孩子。很快,两面宿傩是“畸形儿”、“怪物”的消息就在村里传开了。

每天都有孩子跑到他家门口,对着屋子扔石头,骂脏话。

“怪物!滚出村子!”

“你娘是不是也和你一样,是个怪物啊?”

“听说你娘是被人杀死的?肯定是你克死的!”

最难听的话像冰雹一样砸过来,密密麻麻,躲都躲不开。

两面宿傩从不回应。

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有人敢闯进院子,他就用蛮力把他们赶出去。有人往窗户上扔石头,他就默默地把碎掉的窗纸补好。有人在门口泼脏水,他就等他们走了,默默地把地面冲刷干净。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幼兽,沉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同时也在悄悄地积蓄着力量。

他开始在院子里锻炼身体,用四只手臂搬起沉重的石头,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挥拳。他的力气越来越大,动作越来越快,眼神也越来越冷。

七年的时间,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与对抗中,缓缓流逝。

两面宿傩从一个七岁的孩童,长成了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他的身形已经很高了,站在那里,像一株挺拔的青松,只是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比寒冬还要凛冽。四只手臂收在宽大的衣袖里,不仔细看,和常人无异,可那双猩红的眸子,却像淬了毒的匕首,让人不敢直视。

这七年里,来挑衅的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长大了,觉得无趣,便不再来了;有的被他打怕了,再也不敢靠近这院子半步。

可总有人源源不断地来。

他们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围着他,嘲笑着他,试图用言语和石块,打破他沉默的外壳。

两面宿傩都忍了。

他守着母亲的灵位,守着这个破旧的院子,守着那些关于母亲的零碎记忆,像守着一个快要熄灭的火种。

直到那天。

一群半大的少年闯进院子,手里拿着木棍和石块,为首的正是当年那个领头的男孩。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的少年,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凶狠。

“怪物,今天就让你知道厉害!”他狞笑着,挥起木棍就朝两面宿傩打来。

两面宿傩侧身躲开,木棍重重地砸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一起上!”少年喊道。

十几个少年一拥而上,木棍和石块像雨点一样砸过来。

两面宿傩没有躲闪。

他猛地睁开了隐藏在额角和脸颊的另外两只眼睛,猩红的光芒瞬间亮起,像四盏燃烧的灯笼。他同时伸出四只手臂,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

惨叫声此起彼伏。

有的被打断了胳膊,有的被拧断了手腕,有的被狠狠掼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院子里就只剩下那个领头的少年,吓得瘫在地上,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两面宿傩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四只眼睛冷冷地盯着他,声音像来自地狱:“还要栓狗吗?”

少年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院子,再也不敢回头。

两面宿傩站在一片狼藉的院子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素白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看着满地哀嚎的少年,看着被砸得粉碎的窗户,看着倒在地上的桌椅,突然觉得一阵疲惫。

七年了。

他守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母亲已经不在了,这里早就不是家了。

他抬起头,看向西边的方向。

平安京西方。

母亲临终前的话语,像一颗沉寂了七年的种子,终于在这一刻,破土而出。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

他转身走进屋里,小心翼翼地取下母亲的灵位,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然后,他打开梳妆盒,拿出那枚黑色的蝴蝶结,系在了腰间。

这一次,他系得很认真。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三年的院子,看了一眼那棵再也不会开花的樱花树,看了一眼灶台上那只落满灰尘的陶锅。

没有留恋,没有不舍。

他背着简单的行囊,怀里揣着母亲的灵位,一步步走出了院子,走出了这个囚禁了他七年的村庄。

阳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腰间的黑色蝴蝶结在风中轻轻晃动,像一只即将展翅的蝶。

他要去平安京西方。

去寻找母亲说的那个,或许会有人接纳他的地方。

只是他不知道,前路等待他的,究竟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

看了一遍,我写的好尬啊[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七年囚笼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残梦未散尽痴言
连载中枫汐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