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九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早上,大概五点多的时候,裴垣去摸她额头,就已经不烫了。
她对自己居然惊动裴垣叫了医疗团队感到无比内疚,迷迷糊糊睁开眼,稍微恢复意识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给你添麻烦了……”
下一秒,额头就被弹了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笃的一声,又沉又脆,还有些微火辣辣的疼。
她瞪大眼,不敢相信裴垣这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竟然会对她做这么幼稚的动作,拧起眉峰,一时间以为是自己烧糊涂,出现了幻痛和幻听。
“乖乖躺着。”裴垣没事人似的,边说着话,边往她嘴里塞了根温度计,眼底浮着层淡淡青黑,“医生说,如果还没下38度,就要再补一记退烧针。或者,你现在愿意跟我谈谈,这两天一直在想什么,这么着急?”
姜九脑子还是晕的,有轻微的反胃和头晕反应,几十秒后,滴的一声昭示测量完毕,裴垣将被含热的温度计从她口中拔出时,她讷讷开口:
“在想……见家长的事。”
只让裴垣一个人喜欢她是不保险的。
裴家的人,多一个人偏袒她,日后就能多一份保险。
第一印象至关重要,她不敢怠慢。
裴垣看一眼温度计,37.6,总算是不烧了,于是把它放回去,微微倾身,睡袍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敞得更多,露出底下松弛状态、却依旧块垒分明的腹肌:
“具体呢?”
她的眼睛几乎不敢往他身上放,脸颊不知是烧红的还是羞红的:
“我没有……合适的……衣服。”
他眼神闪烁一瞬,似乎掠过一丝很不理解的神态,但没有当面反问,而是轻声细语地问:
“想要什么样的衣服?”
她脑子还有点懵,迷茫地停顿了好长时间,才带了些委屈地告诉他:
“……不要岛上卖的。会露很多。颜色也……花。不适合,见家长。”
听懂了她的诉求,裴垣若有所思,没说什么,只是颔首道:
“明天,我给你准备好衣服。”
温暖宽厚、肌理紧实的手掌覆上她眼睛,耳畔只传来他令人安心的保证,声线一如既往地沉稳:
“我会给你安排,你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
今早是落地之后的第一个早晨,他原本打算带她去看日出的。
但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去不成了。
在身后人渐趋平稳的呼吸声中,他站起身,来到卧室窗边。
海平面已然铺陈开万道暖橘色霞光,空气里弥漫着清晨特有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
但是落日的方向,被群山遮蔽,看不分明。
这里是整座岛屿的最高层,建在占据半座岛的山峰半山腰上,山峰呈月牙形包裹椭圆形岛屿,从这里俯瞰岛屿的大部分地貌都拥有不错的视野,但传说中最著名的景点“燃烧之境”距离这里有不远的距离,酒店为此还配了直升机负责接送。
裴垣把吴助理叫到客厅里,跟他低声讨论,调整了接下来几日的行程,又把回国的机票往后改签了一天,顺口问了句:
“姜衔枝那边的消息打听到了吗?”
助理条理清晰地汇报:
“查了身份证和落地后的行踪轨迹,他们去了岩国的金融中心,目前还没有新的动向。”
“嗯。如果他们一直在国外,就不用管,哪天要是回来了,我第一时间要知道。”
“明白。”
自从前未婚妻和温时遇算得上私奔般的逃婚出国后,二人就再也没了消息。
姜家的手伸不到国外,裴家倒是可以,但既然已经有了姜九,目前相处下来比姜衔枝舒服得多,裴垣就没那么在意前未婚妻在打什么算盘了。
遣人去搜寻她消息,也只是为了哪日她万一敢回国,就给她送去份迟来的逃婚“礼物”。
身为在商场上率领一整个集团稳步发展,蒸蒸日上的集团总裁,他裴垣从不是什么大善人。
面对明媒正娶的妻子姜九,他愿意扮演一个温和善良的好人。
可面对敢放他鸽子的、失败的磨刀石姜衔枝,他就没那么多耐心了。
……
姜九的身体在下午的时候好转了不少,几乎已经看不到之前虚弱的影子。
裴垣的保证无疑给了她心理上极大的安慰。
黄昏时分,当运送物资的船只抵达落日岛港口之后不久,一件包装精美、风格端庄温婉的浅咖色长裙就被送到了她手上。
姜九试穿了一下,极其合身,又想起裴垣之前说的记住妻子尺码的话来,一时间不知该先害羞还是先感激。
卧室门被轻轻叩响,裴垣在外头云淡风轻地问:
“身体好些了吗?一会儿一起去逛内衣店,逛完直接吃晚饭?”
放在从前,她是万万不敢自己去挑的,不仅仅是害怕应付店员,更是羞于提及自己的尺寸。
和别人一起就更不可能了。
她青春期的所有内衣,都是保姆单独去采购的。
她寄人篱下,怕给人添麻烦,也不敢问,便凑合着穿。
她的母亲早年失踪,养母丛薇又不管她,其他女孩子青春期就该从母亲那里学到的知识——
如何挑选内衣,如何梳妆打扮,如何处理经血,在她的认知里都是处于空白的荒漠状态。
姜家家教很严,高中之前不允许有自己的手机,因此她即使想上网查,也无从查起,想问,也无人回答。
甚至,第一次用卫生巾还贴反了,血弄脏了裤子才发现——
那些狼狈,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是她青春期的不可言说之痛。
这一次的邀约,她原本想找借口推掉。
但昨晚裴垣为了守着她,熬了个大夜,白日里非但不能休息,还要趁她休息的时候,见缝插针处理公司事务,甚至还改了行程——她对他的愧疚心已经达到了顶峰,此刻不要说是让他作陪去挑内衣,哪怕他提出要替她亲手穿上,她恐怕也不忍拒绝。
十几分钟后,她套了件沙滩长裙,裹一件浅色纱巾披肩,神经紧绷地跟他出门,坐上了酒店专配、适应当地地形的小三轮电车。
弯腰上车时,她精美的披肩险些被风卷进满是沙土的车轮里,第一反应就是低头说了句对不起,话音刚落,就在清醒状态下,脑门上清晰地被弹了个脑瓜崩。
不痛,但从来没人这么对她。
有点不适应。
她茫然地抬头,看到裴垣拧着眉将她肩头披风往上拢了拢,一只手护在她和小三轮之间:
“对不起谁?”
她表情呆滞了两秒,就被他扶着手肘托举上车,在他自己也坐上来之后,一句话才轻飘飘落在她耳畔:
“抬起头来。
“别人才不会轻视你。”
她长期生活在负面压抑的环境中,一切自尊都建立在他人对她的评价之上,因此他的这句话在她听来几乎是在指责她,暗示她被人轻视是自作自受。
姜九没说话,难堪地转过脸去,看向三轮车外向后缓缓移动的景色,默默消化刚刚险些将她撕碎的话语。
裴垣见她别过头去,似乎被他这句话说得有些惭愧,便将她手掌牵过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指腹在她手背打着圈地轻轻摩挲,放软了语气:
“是我话说重了。我只是想看到你抬头挺胸的样子,要试试吗?会很漂亮……”
他停顿片刻,想用她最在意的事情来鼓励她:
“而且我的父母也会喜欢自信的女孩子。”
但不知为何,他掌心中那只单薄细弱、指腹覆一层薄茧的手掌,微微抖了一下,悄无声息地从他手中抽走了。
……
酒店外十分钟车程的民宿密集区,有当地人经营的露天购物街。
为了最大程度上吸引游客,这里的购物街保留着最原始的风貌,路还是土路,道路两侧的棕榈树旁,随意停着不少自行车和三轮车。
服装店卖的都是有热带风情、风格大胆的服饰。
店门外挂着洋溢异域风情的各色捕梦网、藤编手镯和花朵沙滩鞋,琳琅满目地挂在一起,散发出廉价但纷繁的氛围感,叫人目不暇接,被缤纷的颜色冲击到审美疲劳。
他们二人平日里很少来逛这种集市,觉得新鲜,裴垣侧目看到身边人露出惊奇神色,轻轻推了推她后背:
“先去把东西买了,喜欢的话,就再多逛逛。”
姜九这才想起来正事,垂着头慌慌张张进了一家内衣店,墙上挂着许多配色大胆、设计奔放的内衣,饶是裴垣内心坦荡,但在抬头的一瞬间,依旧像被烫了似的从墙上收回目光,脸上还在云淡风轻,手却不自觉地全插进了裤兜里,轻咳一声,音量不自觉放低了几个阶:
“挑你喜欢的。”
店老板见他们结伴而来,二人均穿着气度不凡,立刻热情迎上来,一秒之内就凭借商人本能判断出国籍,对着裴垣露出笑容,遥遥一指墙上一整套榴红色内衣,布料少得几乎只剩下绳子,用不太标准的中文重复道:
“好看!好看!”
裴垣再次咳了一声,轻拍姜九肩膀,用英文回了句:
“给我妻子挑的。看她喜欢哪种。”
老板立马转到蹩脚英文,对着姜九大夸特夸:
“夫人好看!Beautiful!”
看到姜九不敢抬头看那些款式暴露的,老板便殷勤引着她来到靠里的一排墙壁上,那里展示着许多保守不少的内衣,姜九烫着脸,随手指了几个布料最多,配色最单一的。
店老板正要取下来让她试,便听裴垣说:
“麻烦去仓库里取新的来,尺码就拿……大一号的。”
见姜九还盯着内衣旁用签字笔写的尺寸发呆,裴垣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解释道:
“国外对尺码的划分和国内不一样,一会儿试试,不合适再换,好吗?等回国,给你挑更合身的。”
她自从踏进这家店,整个人就已经麻了,只想快点出去,此时对他的提议,连脑子都不过就点头答应:
“不用试了,直接买吧,好不好?”
裴垣看出她的窘迫,轻笑一声,中指和食指轻轻勾住她尾指,凑到她耳边轻声逗她:
“不试怎么知道合不合适?我也只是知道尺码怎么换算,万一上身觉得紧了松了,你岂不是要怪我?”
姜九的呼吸几乎都要停了,根本不敢想上身这件事,低着头看也不看他,声音低若蚊蝇,掺了些急切的委屈:
“我不会怪你的……我们快走吧。”
他发现,自己的妻子很容易害羞。
虽然新婚夜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但看她这副在他的逗弄下,明显已经快要晕倒,但还强撑着羞耻的模样,他总能从内心深处生出一丝恶劣的、小男孩欺负小女孩一样的幼稚快感。
这种快感即使在他真的是小男孩的年纪里,也没有对哪个小女孩产生过。
他没有揪过同桌女孩辫子,没有弹过前桌女孩肩带,也没有跟班上那群二世祖一起,对女孩吹过口哨。
用他母亲的话来说,在她的调教下,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对女孩的态度温和守礼,知道分寸和尊重,在一群只会在女孩面前展示自己的幼稚和无脑的青春期吗喽堆里,显得鹤立鸡群。
她觉得是自己教得好,不过也遗憾自己的儿子没有为爱冲动的回忆,本该轰轰烈烈的青春期总少了些色彩。
提及此事时,已经成年的裴垣则不痛不痒地回复了一句:
“无聊。”
如今面对姜九,他内心深处那个实际上一直存在的小男孩,姗姗来迟。
不过不同的是,如今的他懂得控制和收敛,知道见好就收,不能真把妻子吓坏了,吓跑了,于是让店主打包了几件内衣后,便拎着纸袋,牵着她“逃离”了那家店。
到了外面,姜九的呼吸明显匀了,甚至背着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五指并拢给脸颊扇风,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她自以为做得隐蔽,却不知道,在她没注意的时候,他的嘴角也悄悄上扬,弯起了浅浅弧度。
那是他从未展现于人前的温柔神色,与在她面前扮演的温柔,底色截然不同。
他突然很想现在立刻回到酒店。
她就在他面前,可他依旧不可遏制地开始渴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