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情觉得自己被困在幻境里很久了。
一开始她还能绷紧心弦,时刻提醒自己,这里的一切都是幻象,得尽快想办法出去,才能找到师兄师姐们。
但这幻境邪门得很,似乎对人的神志有一定的侵蚀作用。
时间久了,她不可避免地有些疲乏,于是脑子里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大多是她跟月悬相处的日常。
在幻境影响下,这些虚幻的记忆竟然被实质化了,化作栩栩如生的现实画面。
每当慕情意识到自己意识有些沉沦,便会很快清醒过来,立刻盘膝打坐,强行掐断纷乱的思绪,凝神静气。
可惜,清醒之后,又会不知不觉中招,如此循环往复。
而且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是,这幻境编织的梦,实在是美好得有点让人沉迷了……
还不如让她打怪呢!可恶!
为了避免神志沉入幻象中,她干脆起来活动一下,脑中思索着破局之法。
直到幻境之中似乎出现了什么异动,慕情心头一跳,猛地转头朝那个方向看去。
灼灼桃林边缘,出现数道身影为首两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月悬和无心师兄!他们身后还跟着几名气息沉凝的清明使。
众人皆是神色戒备,眉头微拧。
慕情下意识又看向身侧,那个一直温柔吹箫为她伴奏的“幻象月悬”也停了下来,静静停在原地,在远处另一个月悬的映衬下,显得也没有那么鲜活了。
显然,那边的不是幻象,是真人!
师兄们真的来找她了!
一股巨大的欣喜瞬间冲上心头,慕情唇瓣微抿,竭力压下想要上扬的嘴角,心底雀跃不已,又后知后觉地涌上几分被“抓包”的羞赧。
她就知道!师兄师姐们一定在附近!
没有丝毫犹豫,她足尖在高台边缘一点,朝着那道最思念的月白身影飞扑而去。
然而,紧绷了太久的心弦骤然松弛,加上情绪剧烈起伏,下坠的瞬间,脑中“嗡”的一声剧痛袭来,眼前蓦地一黑,意识竟短暂地抽离了身体。
在其他人的眼中,只见高台上那白衣少女目光掠过他们,旋即竟毫无征兆地跳了下来!
衣袂翻飞,身形单薄得如同秋风中飘零的落叶,直直坠向坚硬的地面!
无心一时愣住。
倒是始终凝神注视着高台的月悬反应迅速,电光石火间,他左掌在轮椅扶手处狠狠一拍,借着力道腾空而起,瞬间向那坠落的人影迎上去。
与此同时,四朵桃花终于脱手!
咻!咻!咻!咻!
四道粉色流光撕裂空气,精准无比地击中幻境四方无形的节点。
“咔嚓——!”
无形的震荡波如同水波般急速扩散。
就在那抹急速坠落的白衣人影落入他怀中的瞬间。
周围的桃林、高台、乃至整个迷离的世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轰然崩塌,全部消散。
咸湿的海雾重新灌入鼻腔。
众人重新脚踏实地,回到了无名湾那片湿冷的沙滩。
笼罩海湾的浓雾被之前的冲击驱散了大半,视野骤然开朗,整个荒凉的沙滩第一次完整清晰地袒露在众人面前。
而在他们正前方,一个突兀的庞然大物赫然显形,是一艘破败不堪的海船。
船体被海水经年累月地侵蚀,底舱木板腐朽发黑,上面密密麻麻沾满了寄生的贝类,布满沧桑的裂痕。
月悬抱着人,脚尖在海中锋利的礁石上一点,借力再次腾跃而起,白衣翩迁,无声地落回岸边的乌木轮椅上。
慕情只是被冲击震晕了一瞬,很快便悠悠转醒,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被稳稳抱在月悬怀中。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有着熟悉的清冽气息和温度,她第一反应是抱住他的腰,脸颊开心地贴在他胸前蹭蹭。
“你终于来啦!”
月悬的身体骤然僵住,条件反射般迅速推开了她。
慕情毫无防备地跌坐在沙滩上,手腕关节被磕在粗糙的砂砾上,有些刺痛。
但她没有注意,此刻,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内心的茫然。
她抬头看向月悬,像只被主人突然踢开的小动物,眼里盛满了不解和受伤:“你干什么?”
预想中的关切、安抚,甚至是一句责备都没有。
回应她的,是月悬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其中只有审视、警惕和被冒犯的不悦,并无半点温情。
海风卷起他雪白的衣袂,衬得他愈发清冷孤绝,仿佛九天之上的寒月,遥不可及。
那眼神陌生得让她心中不安。
慕情试图猜测原因:“你生气了吗?我是不是乱跑惹你担心了?”
“咳!”无心这时才反应过来,敏锐地捕捉到大师兄的窘迫和恼怒,连忙出来打圆场,把慕情从地上扶起来,尬笑问道:“那个……姑娘,你们……认识啊?”
“当然!”
“不认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慕情不可置信地看向月悬:“你说什么?”
月悬的目光平静无波,清晰地重复:“这位姑娘,我此前从未见过你。”
无心自然是更相信自家大师兄,连忙帮腔:“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怎么可能认错自己的未婚夫!” 慕情气得的声音微微发颤,指向月悬,“他不是清明司的月悬吗?!”
无心挠头:“额……是这样没错,但我也没听说大师兄有未婚妻啊?”
慕情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无心脸上:“五师兄,是不是……又是你出的什么坏主意?故意逗我玩呢?”
无心惊讶:“……你叫我什么?”
“……师兄啊,”慕情现在一头雾水,看着他们如出一辙的陌生表情,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浓,“你们都怎么了?”
无心也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不是,姑娘你谁啊?”
慕情满心茫然:“我是……慕情啊……”
无心与周围人对视一圈,所有人都摇头。
他只能再换一个委婉的问法:“我们确实不认识你,你有亲朋在附近吗?”
慕情被他这句话砸懵了,只觉得头疼欲裂,一时竟不知从何答起。
海面上,橙红的晚霞正急速褪去,暮色四合,将众人的面容笼罩在模糊的阴影里。
慕情脸色苍白如纸,单薄的衣衫被海风吹得贴在身上,额前碎发被湿重的雾气濡湿,贴在冰凉的皮肤上,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
月悬移开目光,声音听不出情绪:“来人,先将这位姑娘带回安置,好生看顾,明日再问话。”
“是!”
两名清明使上前,客气但不容置疑地对慕情做了个“请”的手势。
慕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中一片混乱,太阳穴还隐隐作痛,只能茫然地跟着他们离开。
回眸望去,昏沉暮色里,无心已带着人翻上了那艘倾斜的破船,似乎要继续勘察。
慕情被带到附近一个小渔村,安置在一座有着浓郁东南沿海风情的木制小楼里。
一位本地大娘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和洗漱用品。
身心俱疲的慕情顾不上细想今日种种怪异,沾枕便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慕情洗漱完毕推门而出。
无心已经在外间等着了,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桌上的茶盏。
“无心师兄,早。”她习惯性地打了个招呼,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微哑。
无心示意她坐下,奇道:“你怎么认识我的?”
慕情:“……我从小就认识你啊。我不仅认识你,还知道你给眠柳巷的十八位姑娘送过花,结果全被婉拒了。”
“噗!咳咳咳……”无心刚入口的茶水毫无形象地喷了出来,溅湿了桌上摊开的几张白纸。
负责记录的清明使坐在另一边角落里,默默抬头,眼神复杂地看向自家上司。
无心放下茶杯,重新坐端正了。
“哪里听来的谣言,弄错版本了吧。”
他整理了一下纸笔,对旁边的下属说道,“我自己来就好,你先下去。”
直到那名清明使起身离开,慕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屋里原来还有第三个人。
她懊恼地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抱歉,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无心脸色微红,几乎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这事儿……你、到、底、从、哪、儿、听、来、的?!”
慕情眨眨眼:“我们喝醉酒交换秘密时,你告诉我的啊。”
世人皆知眷王府的五爷无心风流多情,曾同时给十八位姑娘送过一片红色蔷薇花瓣。引得姑娘们春心萌动,争相往王府送礼物,差点没因此打起来。
却不知,这是无心在弥补他那可怜的少年情伤。
“不可能。”无心斩钉截铁,耳根可疑地泛红,“且不说爷千杯不醉,就算喝酒也不可能跟你。我们此前并不认识。”
慕情:“……”
怪事儿,她记性不好就算了,师兄们也跟着失忆了?
无心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社死的羞耻感,强行将话题拉回正轨:“算了,这事儿先放一放。”
他拿起笔蘸了墨,指尖敲了敲面前空白的纸页,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
“你说说之前那艘废弃海船上的事,越详细越好。还有,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家住在哪儿?怎么流落到这无名湾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慕情被这一连串问题砸得眉头紧锁。她要是记得清,还能在这儿吗?
无心表情认真,看起来并不像在跟她开玩笑,慕情茫然地双手托着下巴,只能老老实实地交代:
“我叫慕情,祖籍荆宿,现在……住在京城眷王府。是你们的小师妹。”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至于怎么来的这儿……我真的,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