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绣回去的时候,天色已蒙蒙亮了。隔着老远,便看见一直候在门口的成朱。
成朱见他面色苍白,还不待他分辨,自己就先联想到了种种祸事,慌忙将他引进殿内。
“成了?”她语气佯装出一丝轻快,沏满一杯热茶塞到赵绣手中。
赵绣握住了茶杯,眼睛看着杯中的茶汤,默默摇了摇头。
成朱“啊”了一声,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天色渐亮,她又变得忙碌,进进出出,一时又只有赵绣一人独留室内。
虽然她没有追问,但赵绣仍能感受到一种完璧归赵的耻辱。
燕翎灼热的呼吸似乎还停留在那处纤弱的脖颈,压得他感到无比沉重。
赵绣沉默片刻,又唤来成朱。
"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乐,成朱没有过多的言语,而是像燕宫所有的宫人般沉默地候立在主子的身后。
赵绣将身子蜷缩在桶中,温热的水漫过他的身子,浸湿他的头发,他闭上眼睛,只把脸露出水面,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夜行的小舟,沉默地在黑暗中回味昨夜发生的一切。
燕翎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他身后,那双手笨拙却轻柔地为他收拢出一个发辫,最后辫子散了,几缕秀发轻轻地坠到颈肩处……一瞬间如千斤重。
小舟既覆,他跌落水中,有人死死拽住他的头发拖着他一起下坠。
失重的感觉让赵绣骤然惊醒。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胡乱扑腾着,除了耗尽体力什么也做不到。
水花四溅,让成朱也无法保持沉默,慌乱地上前握住他的手。
“公子方才又魇住了吗?”成朱立在他身后,娴熟地将他乌黑的秀发分开又聚拢,她的手指纤细而温暖,不像梦中那个人一样冰冷,终于让赵绣在无措中找回了一点镇定。
“昨夜太乏,不小心睡着了。”他疲惫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肺部还残留一点呛咳后的疼痛。
成朱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赵绣已经闭紧了嘴巴,因为感觉仍有冷水要从口中呕出。
燕国的冬天实在是太冷太冷,冷到所有人都有一种疲惫的倦意。燕翎一个冬天都没有再传唤赵绣,燕国的国君身边的人太多,或许已经忘记了他,就好像遗忘了那夜一闪而过的温情与冷漠。
可赵绣却总在想着他,或许是因为孤单。异国他乡,他熟悉的人就只有成朱和燕翎。前者有时候会叽叽喳喳地说些宫人们的琐事,无外乎是谁受了赏谁受了罚。而后者则是无数琐事中的主角,在零星的叙述中形象更为模糊。
她偶尔会以钦羡的口气说起那些赏赐,催促着赵绣又开始思念起燕翎。这种思念像是一个无助的人在雪中等着热炭盆。但很快,在无尽寒冷的冬夜中,这些摩拳擦掌的斗志最后又成了冰上燃起的火焰,在那夜燕翎漆黑的瞳孔,以及它流下的一滴泪中默默熄灭了。
锦被之下,即使赵绣蜷抱着身子,依旧能感到从脊背传来的一阵寒意。
这种刺骨的寒意随着春天的到来而渐渐消退。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即使寒冷如燕国,冰雪也会逐渐消融。燕翎的传召便在初春,邀请赵国质子于御花园中赏花。
成朱得了消息,满是欢欣,在赵绣身上投入了很多热情,决心要把他打扮的极为出俏。
只有赵绣一人始终沉闷,对传召依旧显露出惊魂未定的郁郁寡欢。
“公子仪表堂堂,定能讨到燕王欢欣。”成朱在铜镜中看着他,"赵国的几位公子里,都说绸公子是出了名的俊俏,殿下与他一母同胞,打扮起来还真是有点像呢。”
赵绣对着铜镜中的成朱淡淡一笑,看她面上升腾起两团红霞。心中却觉得忐忑,并无什么惊喜的感觉。
燕翎,终归是个难讨好的人。又或者是因为他把自己放的太低太低,以至于每次仰望,都觉得脖子抻的生疼。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赵绣闭上眼睛,那种溺水将死的感觉又起伏在他心头。他是质子,是俘虏,是一条漂泊的舟……
唯一的绳子,已经握在燕翎手上了。
燕国的春天,比之赵国还是太冷了些。御园依旧萧条,并没有百花齐放的景象,赵绣跟在燕翎的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那些苍白未绽的骨朵,心头顿时涌上一股萧瑟之感。
燕翎身边陪着的,是他新册的一位妃子,名字唤作葵姬。听成朱说,从前是宫女出身,不过一夜之间,便飞上枝头,在尚显荒芜的御园展露春色,成为燕翎目前最受宠爱的妃子。
葵姬是个标致的美人,气质端庄,眉目如画,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今日被梳成高耸的发髻,上面堆着无数金玉珠翠。
赵绣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想着,她受宠的那日夜里,燕翎也会将那些如瀑青丝握在手里,拢成一个发辫吗?
葵姬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失神,不由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双美目看向燕翎,而后语带娇嗔之意地说道:“这位就是陛下说过的质子么?果然是不怎么说话呢。”
赵绣看向她,讶然于那张文静面孔下的野性,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不逾越分寸,便只向她微微一笑。
葵姬见状,倒也没有继续做出什么大胆的举动,而是亲密地牵着燕翎的手,两人如花开并蒂一般,占尽了春色,随侍的宫人们唯有垂首恭立于夹道两侧,亦如花一般沉默。
凝望着这对璧人的身影,只能徒增心烦。赵绣却感觉自己悄悄松了一口气,就像在赵国时一样,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公子,没有更多的权力,也没有更多可以忧虑的东西,只需要活下去就好。
可是转瞬之间,他的心头又涌上了一阵难以排解的忧伤。
他们行经一处水池,突然停下了脚步。燕翎向葵姬附耳说着什么,葵姬瞪大了眼睛,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那串银铃般的笑声离赵绣越来越近,然后是涂了红色蔻丹的素白手指,她向赵绣招了招手,语气轻快:“质子殿下,快来看啊,这里居然有荷花呢。”
赵绣愣了一愣,现在不过是初春,哪里会有荷花?想来他们是要拿自己寻开心,又不能推脱,只得慢慢向他们走近,站在池塘边,敷衍地看着水面。
葵姬笑吟吟地道:“看到了么?”
赵绣摇了摇头。
葵姬想说些什么,燕翎却制止了她,他看了一眼赵绣,嘴角若有若无一丝笑意,道:“不凑近看,当然是看不到的。”
赵绣看着他,发现他并不是在玩笑,只得蹲下身子,向水面靠近。
这时候,他只感觉有人狠狠地向他踹了一脚。冰冷的池水拽住他的身体,不住地向下拉扯,似乎要把他带到更深的地方去。
寒意瞬间刺穿了皮肤,冰冷的池水带着河底淤泥和腐烂水草的腥气灌进了口鼻,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想要张口呼救。
可是岸上一片沉默,只有他在无助地扑腾着水花。好在池水并不太深,赵绣终于挣扎着浮了上来。
他惊魂未定地擦去脸上的水珠,在指缝间看见了正笑得前仰后合的葵姬。而她身旁,是面无表情,目光幽微的燕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