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正是不早不晚的时候,任渺左抱零花钱,右拉全副武装的阿晓,出了后门往东二街去。
“二十八...一百,好。”
她把绣着威风凌凌的大白的荷包系好,美滋滋地说:“又还了你五十,你这的两贯还剩一半,我终于要还完所有负债,又是自由人了~”
阿晓接过钱袋子绑回腰间,笑道:“现在离晌午还有一会,我们等等回来了,去千山乳酪店买软酪吧,早上鹤哥还说她们家柿子软酪该有了。”
“唔,现在都快十月了,官印历本在一家书坊里还真不一定能问到,嗯..要不我们分头行动吧。”任渺说着话,两人已经走到了巷子口,她笑嘻嘻地指着左边说:
“有卖历本的书坊大多集中在这一头,我去问历本,你买好了要是在巷口没看见我,就到全书坊等,怎么样?”
阿晓很干脆的点头答应,叮嘱她:“现在全书坊人应该很少,晚些你回来了,往最后两个位置的窗边找我就是。”
“老规矩嘛,我知道的,走了~”
千山乳酪店在北市走马街,过去没多远便是官小学。
阿晓一进店,柜台里头的小二就十分熟捻地招呼:“小郎君来啦。”
没等他说什么,小二哥转去后头,没一会就提了个冒着冷气的盒子出来,笑道:“您家二郎呐,可是在家掐着算哪个时间我们家有什么吃的上架?
不然,我这昨儿才到了一批奉天的火柿,他今儿一大早就跑进来追着我问柿子味儿的软酪有没有?
喏,才做了些来,其它的一上来就都卖没了,这是我特意给二郎留着的一盒,小郎君即来了,可要一并带走?”
阿晓点头,看了一圈店里的人后,靠着柜台方低声道:“再给我包两斤薄荷乳饧,嗯,酥酪有吗?”
“还剩一份桂花的,小娘子定是爱吃,现在冰得口感也正好,我这就给您包起来。”小二利索答应,没一会子便都包好,将三层竹盒轻轻推到阿晓右手边:
“小郎君,承惠两贯二百八十文。”
待收了钱,小二又笑道:“我记得小娘子也很爱吃蜜桃味的乳酪,这里头我给您放了一小包蜜桃乳饧,是才出的新鲜货,您带回去给小娘子尝尝味儿。”
全书坊与汇鲜楼相对而立,互能望见。汇鲜楼回走两家的玉茗楼所在地,就拐了一道,便是坐在最边上,也望不着全书坊那边。
玉茗楼上,临街隔间内对坐着的两位年轻茶客之间,一点儿也没有品茶的悠闲氛围。
“啧~居然是黄岩毕那老内监来这儿!没几日他估计就要到,我们差事既然都办得差不多了,那就早回早交差,赶紧走吧,省得碰见他,沾上晦气!”
北位坐着的青衫男子,一张偏柔和的帅气国字脸上满满都是不爽。
南位上的青年正斜倚扶手,把玩着一柄金丝折扇,颇为漫不经心的看着窗外来往人群。
他皮肤白皙,稍微一笑,眼角那颗显眼的泪痣便似乘着光在起舞:“早便妥当了,明日启程也就是装个车的功夫。”
青衫男子嘬了一口茶:“倒也不用这么赶,好像哥哥我怕他似的!”
东街铺子边,一个提着三层竹盒子的孩子正沿街走着,如大家闺秀般带着帷帽,却穿着一袭粉白襕衫,身姿挺拔,步调从容。
青年用扇尖抵在下巴上,眨了眨眼,有些好奇的打量对方。
却见他似有感应般左右望了望,也不知他有望见什么没有,但一阵风,却在此时拂开了帽帘。
虽然只是一瞬间,帽帘就被对方迅速压下,但青年早已看进心中。
那一双含着单纯欢喜的眼睛,只需一点笑意,便犹如桃花绽放般美丽。微翘的唇边盛着一抹天然的亲和,那是..
青年手一紧,手背上青筋浮起,金丝扇被捏得咯吱作响,喃喃无声:太像了,怎么会这么像?大哥不是说,她和孩子都已...
“无逸兄,你怎半点反应都没有,你就一点不讨厌他么。”青衫男子指尖在茶盏边沿打着圈圈,半身前倾,压低了声道:
“伯父好歹任过官家教授,要不是那老内监在官家耳边说三道四,伯父说不准早就是左辅了,哪会被配为武职,在外边蹉砣这么些年?
我说,这回他来做这两路经制司的都大经制,咱们要不还是留一留,灭一灭他那新官三把火,好叫他糗个底...”
青衫男子发现,自己在这巴巴说半天,对面人是一直看窗外,半点眼神都没给他,更别说回应了,于是郁闷得往椅子上软软一靠,双手搭在扶手上晃个没完:
“唉,无逸兄,你和我二哥是同年,我二哥今年都是应天府知府了,你还才刚开始。
说起来你比我还贪玩,要不以你的才华,现在就是没混进台省,那大小也是个府州里的长官,哪里还要和我接了这跑腿的闲差事来....嗳,嗳,你干什..”
“去哪了?”无逸以最快速度冲出玉茗楼,却再找不见那个孩子。
他蹙起眉头,努力冷静下来,忽转向右边:“是了,那孩子刚刚在往这边去,他肯定还没走远!”
说着,无逸抬步就要往前跑去,却听身后不咸不淡,又恭恭敬敬的一声:“萧买办,宁买办,我们知州请您二位过府一叙。”
全书坊,任渺一进门便把怀里的彩陶罐子放在柜台上,笑眯眯的往里推:“小二哥哥,今儿你嗓子不舒服可没瓜子了。
这是刘奶奶家熬的梨膏,润肺护喉最好了,你冲着吃降降秋燥。”
“哈哈,难为小娘子能注意到这个,谢谢记挂,小娘子这是买到历本了?”
小二哥笑眯了眼,大方收了梨膏,抬手指着里边又说:“你家那小郎君在最后排窗边上坐着等好一会了。”
“买到了。好嘞,小二哥哥你记着要吃啊,我这就去找他~”
喊着阿晓还了书,一起往家里走,任渺先是掏出一个掌心大的扁体圆瓷罐给他:“上回给你买的伤膏该用完了吧,这是才买的。”
阿晓空着的手不自觉合拢,收靠在胸前,不一会又伸出来摊在任渺眼前:“喏,已经好透了。”
骨肉均匀的漂亮指尖都是一道一道细细的,透着新生粉色的划痕。
“唔,最近是没添新口子,看来你总算是听劝了。”任渺仔细看完,面上露出满意的笑,依旧将那小罐子往阿晓掌心一放:
“再涂一个疗程,完全好了才好。要不回头我给你聘一只猫儿吧?这样在那里面就不会无聊了,也不至于折腾到自己受伤。”
“有你..们在,一点儿也不无聊。”帷帽底下,阿晓眉梢眼角是满满的笑意,红润的唇也勾出大大的,愉悦的弧度,他合拢的手又贴在了胸前。
任渺对此不多说,而是晃着历本笑问:“你猜猜我在哪家买到的?”
阿晓收好药膏,指着她手上本子的绿色封漆道:“绿色里偏几分墨蓝,这样的封漆只成全书坊家专有,他们家的竟还能剩到现在?”
“他们家的东西,别家店不都常买去等着翻价卖么。这是我在南门边上一家买到的。”
阿晓笑道:“难怪小二哥柜里忽然摆上了刘奶奶家的梨膏,我还道你特意拐过去买的呢。”
“嗯哼~那也差不多啦~”任渺挽着阿晓胳膊,一只手举着那历本挥得唰啦啦作响,身上那股子得意劲啊,都要冲翻天了:
“我和你说,那家店就在南门口子里第一家,今儿才开张。我还做了回第一,享受了个折扣,倒是和直接在成全买差不了多少。
还有两排专是放带着成全书坊蜡封的书,都是一些断版书,最高的涨到比市价要高两成呢。”
阿晓惊讶道:“南门边第一家?南城门外是马头,来往是商人,劳务工人,城里外铺子除了卖吃食的,做的就都是批给生意,南门边上还都是菜场,书坊怎么开在那?”
“可能因为那是知知哥哥开的吧。”任渺笑道:“我不是给你说过,前段时间知知从家里放完假回来,和我念叨过好一阵子她哥怎么样。
别的我一点没记住,就记着她哥看到书就哭。都这样了还选择开书坊,找那位置也不奇怪了吧。不过刚才我见着他,虽愁眉...”
她们俩手挽着手,凑在一起边说边走,没发现玉茗茶楼前边,指挥轿夫起轿的黑衣侍从模样的大叔,错眼看见了她们。
因着熟悉,黑衣大叔便多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那满是笑意的脸忽然凝住。他想了想,招来身边吏从,指着任渺小声吩咐起什么。
日落西山,府衙门口出来一行人,青衫男子双颊酡红,靠在侍从身上站都站不稳,还在挥臂大笑:“哈哈哈,今儿能与铁面御史何大官人同席畅饮,痛快!走,咱们去汇鲜楼再喝一回。”
“往日之名何足挂齿。宁买办醉了,既然明日还要赶路,早些回去休息吧。”何知州抬手招来人:“你们几个,帮着送两位买办回住处。”
见人搀着宁买办往外去,他又招来身边人,低声吩咐:“俭立,你去东桥头买碗醒酒汤给两位买办送去,务必要帮着好好照顾他们。”
李俭立利索应下:“您放心,明儿早上宁买办必是准时能醒的。”
“嗳,嗳,走反了走反了,汇鲜楼...在这边~呃嗯!跟着那小子,对,就是他走的那边儿~嗯?无逸你去哪儿啊?重青,快,拉你家主子倒回来!”
看着魂不守舍的一个,外加跌跌撞撞闹腾一个,何知州摇头:“这萧三许久不见,倒成了个只知道装酒的闷葫芦。
宁家这小子脾气倒挺稳定,早年吃过那么大一个亏,还能这样不靠谱。这要给他俩和黄副都知碰上,回头能给我把青州都掀翻过去。
何旭,你派人去坊库那边着人再把东西清点一遍,晚上给他们把车都装整齐,马喂足了,明儿一早务必催他们出城去。”
“好嘞。”黑衣何旭见何知州吩咐完,又往衙里回去,就跟在后头问:“郎君,您今儿回家么?”
何知州摆摆手,叹气:“东西两路首府,青州虽近边关一些,可应天府哪方面都比青州强盛。
那才是筹措钱粮的好地方,经制司却定在这,黄岩毕那家伙,又什么没通知就带着人急冲冲往这来,摆明要杀鸡给猴看。
宁二与右相同出一家,黄经制虽是入内內侍省副都知,贵为官家亲信,到底不比宰执官。正面碰着这黄经制了,宁二照样能给他硬撅回去。
我却得叫里边挑不出错,才好应付其他。”
“哦,对了..”何知州又想着了什么,暗暗一叹,回头叮嘱道:“这黄岩毕出来,必会带他那宝贝疙瘩跟着玩,你晚些回去和夫人说一声...要她心中有准备。”
何旭一一应下,见没再有吩咐,便道:“郎君,我今儿看见上回任家那小丫头了,她才买了历本,是在一家新开的书坊买的。”
“那丫头啊?蜜华不是早说要抽空见见她,却拖到现在了也没见请人来家玩...”
何知州捻着长须笑了一句,方忽觉不对,停住脚步诧异的问:“官印本新一批出了?还是她买的私印?”
陆陆续续被点起的灯光印出何旭面上明显的担忧:“哪儿啊,我们三催四催的,转运司那边才借来缺版,印出来还得好两天呢。
我差人去问回来,说是到铺子门口,听着里边说就独那一本被买去了,倒没说是私本,只道是别人送的。我本要他将店家账册取来,但,那里边问讯的,却像吴巡检手下兵士。”
“啧,那丫头什么运气,怎么就赶得这么好?”何知州叹气,想了一会,让何旭贴近些,低声嘱咐:“这样,你回去和夫人..”
天彻底黑下来,另一头任家后上房院里,任渺几个正围着桌子玩闹,桌上各式点心没了大半,白日里才买的软酪六个格子空了五个。
这三年学武下来,任浩辰个子那是窜得飞快,坐在那的高度已经快要和哥哥持平了,整个人有种很壮实的美丽。
他两口把分到的冰酥酪吃干净,骨碌碌转着眼珠子,悄摸摸的,手就冲着那长着一副熟透了的柿子模样,却散发着软软甜甜奶香的诱惑摸过去。
任渺手快的将软酪格子一下拉到阿晓眼跟前,把眼一瞪:“二哥,总共就六个,你一个人都干掉三个了,阿晓还一个没吃呢~”
“他指定是准备吃了这块,明儿代阿晓过去受那煎熬呢。”任浩文愈发俊秀的脸上满是揶揄之色。如今的他,身上书卷气愈发浓厚,举手投足那是一派斯文模样。
“阿渺,这个对我来说太甜了。”阿晓拿起软酪盒子,就要给对面递过去:“鹤哥你吃吧。”
任渺一把按住,哼道:“大哥说得对,吃了这个,明儿就让他去那破屋子里坐牢,你每天给他送饭去,早晚两餐都给吃素,叫他收收贪心。”
“哼,你这是半中途里拿狸猫换太子,人家是恶毒又不是瞎。”
任浩辰往墙那边看了眼,摇头晃脑的笑:“不过也正好,我要被发现了,顺便就能把他们家闹个人仰马翻,杀个三进三出!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奈我何~”
“阿渺,这东西一个才这么点大,鹤哥天天练武,多吃几个没事的。”
阿晓拍拍任渺的手,拿起那盒子从桌边给递过去。
“就是就是!”任浩辰那股子冲天气劲,“噗”的一下散了,给阿晓竖着大拇指,猛猛点头赞同。
任渺眼神一闪,也不再拦,而是叉着腰,拍着桌气鼓鼓的抗议:“再多吃也不是这么个多法,一桌子东西大半都是二哥消灭的,这个就该是我和大哥分~”
一听这话,任浩辰生怕阿晓被说服,赶紧先接过盒子,才忙忙停手争辩:“小不点不爱吃甜食,阿妹你不能多吃凉的,大哥...大哥最爱我了,肯定会让我...啊呀,大白!”
黑影如电闪,饶是任浩辰反应极快,也没能护住到手里的美味,只徒留一个空壳子在手,待他反应过来时,早找不见罪魁祸首了。
他呆了半响,欲哭无泪的跌坐在椅子上,悲伤得像是失去了全世界:“嗷呜,大白你这么欺负人,我要跟你绝交!”
阿晓忍住笑:“鹤哥,大白可不会乱抢劫,你方才把它的零嘴儿偷给藏到屋顶上去,它肯定是知道了。”
“活该啊,哈哈哈!”任渺忍了好一会的笑破了功,笑倒在阿晓身上。
真不是她说,大白那浑身黑不溜秋的,就是她头尾都看着,一眨眼也就找不见它了,它这在暗处埋伏,简直就是无敌将军。
“你们,你们好过分!嘤嘤嘤~”任浩辰跟软面条一样贴在椅子上,不住往下出溜。
一直是笑眯眯看着他们闹腾的任浩文瞬间皱眉,站起身揪着弟弟的领子给他提溜起来:“阿鹤,站要挺拔,坐需端正,你这是什么形象?”
“哥,你是不是我亲哥?你看阿妹,都快把小不点压地上去了,也不见你管她~我才失去了最爱,你还要我坐的那么板正,我要闹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