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雯雁红着脸,紧紧抱着自己烧了所有智慧之后,才好不容易从任浩文手中拿下的长盒子,一双眼兴奋到白日的光亮都挡不住内里闪射出的激动。
她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赶紧穿过花园回自己的住处去,她抱着盒子的手上下搓了搓,表情立时变得有点猥琐,脸上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激动过头的傻笑。
但,她虽然蹑手蹑脚的吧,可这花园中现在是姹紫嫣红齐放,而她手中大盒子却是深色漆,在一众娇艳颜色里,就没有比这盒子颜色更沉的,这不就是移动的显眼包了?
在有心人眼中,更就是漆黑夜里闪耀的大光球,不存在一丁点的隐蔽性。
“三姐儿,我和你说过多少回了?女孩儿家家的,需规行矩步,裙钗不扬,你那是什么作态?一早上跑得找不见人影子,是又在背着我作的什么死呢?还不快来见过你何婶婶。”
严夫人看清了是谁,转瞬把口头说着的事忘脑后了,略拔高声音想喊住鬼祟的女儿。但她语句中虽暗含教训,听起来却依旧如温言软语,是从来不变的温柔调调。
“啊?啊,婶婶好!娘,你们慢慢聊,好好聊,我去放个东西再来~”严雯雅可一点儿也不像她娘,大剌剌的把嗓门拔老高,远远应了一声显示自己的存在后,便要一鼓作气遁走。
奈何严夫人已经看到了她,哪里肯轻易放她走:“你这孩子,贵客在前,什么东西这般贵重,不能叫个丫头拿回去?还不快快过来,仔细我削你!”
“就是任妹妹送的践行礼而已。你们说话我又插不进嘴,要我何用?”严雯雁脚下压根没停一点。
这声儿那是越拉越远,到最后只剩了个尾巴在飘啊飘,人影子转个眼的功夫是半点也再见不着了。
严夫人无奈摇头,收回身坐正,对身旁坐着的美妇人笑道:“菱娘太顽劣,阿华你别和她计较。”
“你我姐妹多年不见,我杨改何姓就算了,怎么在你眼里连这点肚量也没了?”杨夫人嗔怪一句,又好奇的问:
“你不是说你家三姐儿从不爱和女子做堆,那她说的任妹妹是哪家的女儿?却有本事叫她这般亲近?”
严夫人面上笑容一淡:“就是个小商户家的孩子,古灵精怪没什么好的,咱们说的好好的,你问她做什么?”
杨夫人笑道:“自然是想听些故事的,你还不知道我?听到好奇的,就想凑耳朵听一抿子。”
“这哪有什么稀奇故事?”严夫人摆摆手,不大在意的说:“起因不过是我家三哥儿前年上死活要学武,来回挑看,却看中了那家二郎的师父罢了。”
作为听众,杨夫人是很合格的:“哦?就是你家三郎说的那个武教师父?”
“嗯,是他。”
似是情绪上来了,严夫人那生的柔和的眉眼间,慢慢染上一抹带着厌恶的嗤笑,柔美端庄的相貌被添上了些许刻薄之色:
“我是说要那商户人把师父转让我请回来的,起先三哥儿还应的很好,我也都和人家说好了。没想到他偷去那家人家庄子上,回来就跟中了邪一样,非要上门去跟人学,请来还不要。
菱娘呢,跟着去玩了一回,回来后那是怎么劝也不听,每日就是闹着绝食,也必要去找那女娃,风雨无阻,一日不落!”
说起儿女的气,比之前事还要叫严夫人觉得堵心:“她们家大郎又与我家闻非是同窗,倒是个还能拿得出手的,也还算守礼知趣,就是太过纵着弟妹,一点长兄气度都没有。
我这一双小儿女,之前多懂事啊,就是碰上她们家人,闹得现在一个比一个脾气怪!好在...”
严夫人叹了口气,有些说不上来是解脱还是庆幸:“这在地方任上官,至多只能做三年,之后离了这,没了联系我还能趁孩子年纪小给他们掰回来,不然,我可不知要怎么闹心呢。”
“哦~老鬼头没逗我玩,听着果是个有趣的。”杨夫人若有所思的呢喃。
严夫人正端了茶盏吃茶,对方说的又轻,便没听清,放下茶盏有些许茫然的问:“什么?”
“我说,能得你一句古灵精怪,想来是个有趣的孩子,与我家女儿说不定也有缘呢。”杨夫人笑眯眯的,一双桃花眼中似乎沁着蜜,叫人心中酥软:“她们家可还有什么姐妹?”
“就那两个兄长。我家这猴儿是天性难训,那家的女孩儿呢,这么大年纪了,你说,也还一点不知道避嫌,见天跟着男子身后跑来跑去,一点没个规矩。
我看呐,她娘有她一个便够呛,再来一个还得了~命都得多气短两年去。”
严夫人持帕子在唇上轻轻按压,说的漫不经心。转眼发现厅外婢女引着个文雅漂亮,约莫十岁左右的女孩儿被女使引来,脸上忽地放出笑意,忙招手至近前。
“好孩子,快来。”
“伯娘万福,月娘有礼了。”
月娘脚踩一双淡紫堇色蝶纹绫面翘头珍珠鞋,鞋面隐露杏花白绫袜,正谓莲足纤纤半月尖。
法青色绸带绕至茶白缭绫百褶裙前腰,系做双飞蝴蝶结垂压裙边。内掖一抹缥色收省抹胸,外罩竹叶销银窄袖西子色长褙。
如瀑青丝绾成三鬟髻,髻后缠红丝绦,点几许真珠,缀盈粉珠花。
珍珠珊瑚串着的如意金锁璎珞压在颈间,腰间玉配黄白丝绦,腕间有只嵌金星的开口银镯子,妆容浅淡,柳眉如月弯。
严夫人细细打量过,忍不住夸:“粉面丹唇,眉如远黛目含星,静若花照水,行似柳扶风,好!竟比你娘年轻时还要美上三分,真是个天下少有的好女儿。
先时我只顾着与你娘叙旧,没早些喊你来说话,倒亏了些眼福。”
“是月儿贪玩,没早些拜来伯娘面前。”月娘微微一笑如尺量,攀上双颊的晕红都显得恰到好处极了:
“且月儿资质不过萤火,伯娘姿容比之天山明月更胜万分,月儿怎敢在伯娘面前称耀?伯娘这般夸奖,真是羞煞月儿了。”
“今儿出门来,月娘的嘴可是抹了蜜?伯娘的心哟,真真是都要给你甜化了~”严夫人不住揉搓着月娘的小手,笑得双眼弯弯。
又见她髻间不过些许点缀,严夫人抬手取下后髻一支掐丝蝴蝶流苏簪,往月娘鬓间一簪,那两只嵌着翠蓝玉的金蝴蝶羽翅轻摇,好不灵动。
严夫人拢着珍珠与红玉搭配的流苏串满意笑问:“华儿,怎么样?”
杨夫人点头:“有这红的金的点缀,这孩子总算有点俏皮样了,静儿的眼光还是这般独到。”
月娘摸着髻边多出来的簪子,浅笑福身:“多谢伯娘,月儿很喜欢。”
“你这孩子,我和你娘从小就认识,跟亲姐妹一样,你和伯娘这么客气做什么?来,和伯娘一块儿坐”
严夫人很是得意,亲昵拉着月娘坐在身边,再和杨夫人说话时,语中就很有些羡慕了:
“华儿,像月娘这年纪,仪容就这般好的孩子现下多少见?我家菱娘要能学得一分,我就哦弥陀佛了。”
她亲昵的半揽着月娘,又笑道:“我与你说,周通判、郝节判家的小娘子都伶俐乖巧,是极好的孩子,配和你做个伴,你以后可与她们多多来往。”
“嗯,谢谢伯娘提点。”
看着女儿垂眉低眼,顺从的半挨榻边坐着,克制的依着严夫人,唇角扬着量出来的板正微笑从没变过分毫,杨夫人转着茶盏,摇头道:
“孩子喜欢和谁往来,那便由她才好。到她这个年纪,本就没多少青春能肆意笑闹了,可不能再早早要她和这些烦恼事牵扯在一起。”
严夫人可不赞同好姐妹这说法:“陈兄弟接过了这州中差事,以后掌管府衙,多得靠这些手下。来往应酬什么的,就得咱们里外帮着张罗操心。
而且这孩子多难得?你更要好好教导她,福王明年将及弱冠,定要进为亲王,之后便要择正妃,月娘不但姿容能压群芳,仪态更是甚为难得,未必没有这造化。”
杨夫人微敛了笑:“静儿,你知道我的,此话休要再提。”
“哼~你这脾气还是这般犟。”严夫人摇摇头,分外可惜的看了月娘一眼,又说:“不说那个,只孩子们在一块玩,门当户对的,不胜过被那些没规矩的小户家儿女教坏?
别说我没提醒你,要同那些尽会取巧的没规矩人家来往多了,可有的你后悔的~我家那拴不住的皮猴儿就是眼前的教训!你那主意,尽早可打消了。”
“秀寒,你去找雯雁玩儿吧。”杨夫人摇摇头,支开女儿,才和小姐妹道:“我们自来情同姐妹,你能不明白,我哪里要她这般规矩?”
严夫人失笑,点着杨夫人就道:“亏你还总说,孩子有孩子的喜好,劝我不要过多干涉孩子的选择,如今你又何苦强求她与你一样?”
杨夫人叹气,双眉浅浅皱起:“她要是真心喜欢也就罢了,可这都是她那祖母给强硬教成这般模样。外人看着这模样好,你知我看着她再没有小时候那样的真心欢喜,心里多难受?
你瞧,她这板板正正跟块豆腐泥捏的一样,不问不说就不响不动,走个路就是拿尺子量的,左右迈步距离那是半点没差!和个布娃娃有什么区别?
她才多大年岁?这么半点活力也没有哪里成呢?好在这回回去我发现不对,硬给她带出来了,不然她还不知要被我婆婆磋磨成什么样呢。你知道吗,我婆婆竟瞒着我给她缠了...”
“何小娘子可要去找我们家三娘子?后上房往这边走,我带您去吧?”花厅边守着的一个女使笑着上前询问。
何秀寒将忍不住摸向髻边流苏簪子的手收回身前,浅浅点头,但笑道:“有劳女使帮忙看顾我的婢女几分,我就在园子里走走。”
“嗳。”
“我就在这儿看着,小娘子可不要走远了。”一直跟着何秀寒的粉紫衫婢女说完,便自寻起视野好的地方站定,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吩咐。
何秀寒顺着石子路慢慢走着,唇边已无了笑意,一对与杨夫人相似的桃花眼中也淡淡的,没什么情绪,更印不进满园花色。
三月春光,都在无人的时候,渐渐冻结在她一张小脸上。
“嘿!”
“哈!”
不知走了多久,放空脑子并未择路的何秀寒被这爽利的呼喝声,和与之交织的呼呼劲风唤回了神,才发现自己似乎走到园子的偏僻角落里来了。
她静静站着,仔细听了听,好一会才慢慢寻着声音绕过花篱笆,到了一扇半掩着的门前。
在门前踌躇了好一会,何秀寒悄悄抿了抿唇,把门缝推开了一点,往里看去。
正就见严雯雁单穿窄袖花草纹朱殷红襦衣,外穿一条杏仁黄裈裤,腰间用金叶黄带子随便系个结,威风凌凌的舞着一杆银黑长枪,动若脱兔,迅捷如鹰。
对方那抿着得意,揽尽阳光的明艳脸庞,在何秀寒眼中,比那光下的银枪头,还要刺眼。
当她不自觉走神时,严雯雁早已不知何时跳来门边,枪尖扫来,一把挑开了半掩的门,并配上一声大喊:“你是何人,闯我家门,还如此鬼祟,想做甚么!”
何秀寒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枪尖,听着喝问,习惯性扬起弧度恰当的微笑:“这位小娘子,月儿乃青州新任知州何允之女。
今日应邀前来赴宴,至花园漫步,听得呼喝,才冒昧绕过花门,多有打扰还请见谅。小娘子,可否收回利器。”
....
严雯雁呆呆的“啊”了一声,回神来见对方还是那副微笑表情,顿时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一般,落下枪垂头丧气极了:
“你这人,我枪都指着你眉心了,居然半点反应都不给,怎的这般无趣?”
“小娘子自在此演武,月儿告辞。”何秀寒表情半点不变,福身一礼便转身离去。
严雯雁蓦地醒神,把枪往花墙里一藏,两步追上去就道:“哎哎哎,漂亮妹妹,我刚刚什么都没干,你可别...”
“小娘子。”何秀寒忽然站定,裙下步子微挪,裙风不动,稳稳回身,笑道:“小娘子如此衣裳不整,形容狼狈,还是莫要在往外去了。”
“我这上下都有啊,怎么衣裳不整了?”严雯雁低头看看自己,又十分茫然的抬头,愣愣看着对方款步轻摇,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