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母女16

不到下午五点,天已经大黑,新京市又飘起雪。

雪花还有些站不住脚,一落地就化成水,又被来往的车辆踏成泥,泥水映射出大街小巷的LED灯,仿佛镜像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樊笼。

它们不断被匆忙赶路的行人踏碎,又在四下无人时破镜重圆。

不过与凄冷的街道不同,周记面馆此刻热闹了起来。

“这家羊肉不错吧?俺每次去都排队,今天下雪又降温,涮锅子的人更多咧。”

杜燕霞一边招呼着张稚昂和赵壬,一边给众人倒饮料,若不是赵壬极力阻拦,恐怕还要开瓶酒。

天气不好,店里没有客人,偶尔有几个下班路过的熟客外带打包,这会儿大堂只剩杜燕霞几人,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有说有笑。

赵壬又是涮肉又是捞菜,非常自然地帮着打下手:“这肉真不错,在哪家买的啊姐?”

“就你们学校后身那家菜行,东把头第一家,选好了现场片,完直接装盒,可新鲜。”

杜燕霞说着,察觉到张稚昂的拘谨,“小张你也多吃啊,别客气。”

刚刚在快餐店见过那个阵仗之后,张稚昂便有些紧绷。

张弛非还是那张处变不惊的脸,跟陈勇并肩坐在一起,低头琢磨着面前那碟韭菜花蘸料。

“姐夫不下来一起吃吗?”张稚昂问。

“甭管那个败兴的,”杜燕霞不耐烦道,“俺刚上楼看,还睡呢,肯定又在外头跟人喝不少,咱自己吃!”

“吃着呢吃着呢,”赵壬真情实意捧场,“这铜锅真够正宗,涮出来味道确实不一样。”

杜燕霞的铜火锅看着有些年头,还是烧碳的,奶白色的大骨汤底没有一丝油星,与靠近烟道的白菜一起被高温烧得滋滋作响。

瞧着赵壬给夹的肉片,和杜燕霞递过来的饮料,张稚昂逐渐感到放松下来,但一想到不知所踪的周广平,还是先夹了一筷子素的。

幸好除了火锅,刚才杜燕霞给外带客人煮面时还顺便做了几道快手菜,凉拌土豆丝、烧茄子、虎皮青椒,明明很家常,但好吃到让人不想停筷子。

说起来,杜燕霞拿手的各种面也都很不错,只是一次次的鬼打墙让张稚昂早就无暇去在意它们的味道。

“姐,你手艺这么好,怎么只开面馆呢?”张稚昂捡了一筷子菜,唠家常似的问道。

“还不是你姐夫说,炒菜花样多,备菜麻烦,不如只卖面,可他懂个蛋?开张做生意哪有容易的,高汤和卤子不也得天没亮就起来现熬?”

杜燕霞没好气道。

“姐夫平时帮你备菜啊?”赵壬一边嗦着粉条一边插话。

“帮啥帮?帮倒忙一个顶俩,啥也指望不上,早知道不听他——”

“我吃好了。”

一旁的张弛非放下筷子,站起来回了房间。

“你这才吃多少?哎这娃儿,不爱听俺念叨这些……”

赵壬见状也跟着起身:“那什么姐,我去趟卫生间,这个门是吗?好嘞好嘞,媳妇儿你陪着姐慢慢吃啊。”

原本热闹的面馆突然安静下来,桌前只剩杜燕霞和张稚昂,还有一个只知道埋头炫饭的陈勇。

张稚昂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让语气尽可能平常:“说心里话啊姐,女人想搞事业还是得听自己的,丈夫要你考虑孩子,考虑公婆,甚至考虑外人眼光,唯独不让你考虑自己,狡猾得很。”

杜燕霞苦笑:“是俺没选对人,当时年轻啥也不懂,相亲就相中他长得好,还有力气,能帮俺多干活儿……”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题太扫兴,杜燕霞赶紧止住了话茬。

“不说俺咧,瞧你跟赵主任多般配呀,真让人羡慕。”

知道是客套话,张稚昂还是被实打实地噎了一下:“啊……其实我也不会选人,我离过两次婚。”

杜燕霞眼睛睁大:“看不出来呀,你才多大岁数?”

张稚昂摇摇头:“第一段还没到半年就离了。”

“咋个事儿?跟姐唠唠呢?”杜燕霞小声道,像是怕给卫生间的赵主任听了去。

也不怪她好奇,话说到这份儿上,谁能忍住不八卦。

“我当初喜欢那人吧,也是图他长得好,有安全感嘛,谁能想到力气反而都撒在我身上了,因为我不同意辞掉工作在家备孕。”张稚昂落寞道。

杜燕霞有些触动,坐到赵壬的位置上,拉过张稚昂的手。

“姐还以为你工作体面,家庭也美满,没想到也是个命苦的。”

“我也没想到,之前好好的,怎么婚后就变了个样,最后一次动手我住了院,出院第二天就申请了离婚手续,行李都是朋友去帮我收的,我不敢再回那个家。”

杜燕霞锁紧眉头,嘴唇翕动几下没说话,只是拉着张稚昂的手拍了又拍。

“第二次结婚……”张稚昂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那人各方面都稍差一些,不管是外貌还是收入,钱我可以多赚一些,只要人能对我好,可没想到……”

张稚昂装模作样揉了揉眼角。

“没想到他不满意我生的是女儿,提出要二胎,我不同意,于是他就出轨别人,后来离婚还有脸要我净身出户。”

杜燕霞听到这气得够呛:“女儿咋了?这都什么年代,生男生女都一样,好好培养都能成材!”

说到激愤处一拍桌,给旁边的陈勇吓一哆嗦,杜燕霞赶紧盛了一碗鱼丸连人带碗给送上了楼。

“那你后来还真净身出户啦?”杜燕霞回来以后小心翼翼问。

“哪能呢,这理由法院也不能认,后来是他净身出户,再后来我就独自带着孩子,遇到了现在的赵主任。”

“那你这也算熬出头咧,虽然赵主任年龄是大了点,样貌也……这倒无所谓,主要瞧着是个疼人咧,听姐的好好过,以后日子指定越来越好。”

听完这段苦尽甘来的故事,杜燕霞跟着长舒了一口气。

张稚昂见她对这些反应不大,只好使出最后一剂猛药。

“好什么呀,我这次也看错人了。”

杜燕霞放下饮料杯子:“这次咋咧?”

“原本以为终于遇上良人,对我好不说,还不嫌弃我带孩子,但前几天……”

张稚昂咬了咬嘴唇,似乎下了很大决心。

“我发现他手机里面有我女儿的照片。”

“有照片咋咧?”杜燕霞不解。

“就是……没好好穿衣服的照片,趁孩子睡觉拍的,她才刚四岁。”

话音一落,面馆安静得落针可闻。

卫生间里的赵壬握着通讯器,对着洗手池旁的镜子端详自己如今这张老脸:“很像炼潼的吗?”

通讯器是张弛非要求开着的,此时她跟赵壬一个在卧室,一个在洗手间,两人同时监听大堂的情况,万一张稚昂应变不力刺激到命主,两边都可以第一时间进行干预。

而现在的杜燕霞状况的确有些不妙。

桌上炭火不知什么时候熄了,温度似乎也随着降了下来,张稚昂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掌心潮湿,指尖压抑着不断加速跳动的脉搏。

终于,杜燕霞开了口,声音里有些故作轻松:“能不能是误会……”

“我也希望是误会,可相册里还有其它孩子的不雅照片,都是绣园五小的学生,证据确凿。”

杜燕霞默默收拾起吃剩的碗碟:“……俺们当妈咧,是该多注意。”

张稚昂紧追不舍:“现在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做才好?”

突然,窗外传来异响,黑暗中有类似人形的东西涌动,在往正门和玻璃窗跟前挤。

外面这条巷子没有路灯,只能凭借面馆里的照明依稀看清,那些早就不成样子的五官被后排推搡到玻璃窗上,印下一张张扭曲丑陋的脸。

张稚昂回过头不去看外面,死命敲击口袋里的通讯器,随后听到里面传回咚咚两声,是张弛非与她约定好的信号。

三声是停止,两声是继续。

张稚昂硬着头皮把自己按在座位上。

好在她们几人先一步回来的时候,赵壬在门上贴了两道门禁,说是可以阻止外应破门而入扰乱计划,看起来根本就是乱画的,如今看来还真有用,那么目前需要防备的就只有杜燕霞这边。

会有这种程度的外应,说明命主跟前两次一样,已经开始不稳定,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刺激对方。

以防杜燕霞冷不丁发难,张稚昂往卡座边缘挪了挪,继续道:“最开始我急着给女儿找个爸,因为大家都说单亲家庭不幸福,孩子童年有缺失,但这也许只是借口,我只是害怕一个人,想给自己找个依靠罢了。”

杜燕霞充耳不闻,继续收拾东西。

“但我忽视了一点,家庭的定义不该只有刻板的一对父母跟几个小孩,有爱的地方就是完整的家,我明明可以跟那些同样是单亲妈妈的女性互相帮扶,孩子们一样可以健康长大,是我被禁锢住了观念,非要找男人,还总以为自己在祈求一个避风港,结果遇到的不外乎全是毒药砒/霜。”

杜燕霞终于转过头,那眼神让张稚昂十分不舒服,就好像某个地方的思绪被入侵了一样,张稚昂突然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管它谁对谁错,大家一起下地狱不就公平了吗。

但好在只沉溺了一瞬,张稚昂立刻挥掉脑海中的精神胜利假象,直视杜燕霞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能保护我女儿的,只有我自己,她可能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父亲,所有的苦难都是他们带来的,那么没有他们的日子才会越来越好。”

过了很久,杜燕霞放下抹布,默默坐回卡座里,突然用双手捂住脸,指缝漏出几声呜咽。

那么彪悍的一个人,此刻蜷缩在那,像一片被雨雪打落的枯叶。

张稚昂轻轻走过去,拍了拍杜燕霞的肩:“所以你是怎么选择的?”

杜燕霞闻言,缓缓抬起头,泪水变做黏稠的血,从眼眶中溢出,被她用掌心抹得到处都是,满脸黑红一片。

张稚昂冷不防受到惊吓,退了几步撞上身后的柜台,陈列的酒水饮料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门外的东西更加躁动起来。

顾不得多想,张稚昂慌不择路扭身躲进柜台后面,拿出通讯器一顿猛敲,可却没有任何回应。

卫生间到储藏室有些距离,张稚昂刚好身处中间位置,往哪头跑都不合适,更不敢起身惊扰还在啜泣的杜燕霞。

还在鼓捣通讯器的工夫,正门玻璃被撞出一道裂缝,不偏不倚,将那张符箓震了下去,打着几个旋落到地上。

门很快大敞开,冷风裹挟着雨雪挤进门,带走一个小时前几人围炉而坐的温暖。

那群不成人形的东西互相吞食着,一股脑挤进面馆,逐渐占据这里的每一寸空间。

张稚昂不敢发出声响,扒住柜台悄悄探出头,就绝望发现它们淹没了一动不动的杜燕霞,目标明确地直奔自己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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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上班就烦
连载中舍予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