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快凌晨一点,张稚昂筋疲力尽走在空荡的南坪西路上,周围连个鬼影都没。
入了冬的新京市刚下过一场大雪,气温不够低,积雪下面还结了层冰,路面格外湿滑难行。
再往前几米,是一条背风的胡同,胡同里有家面馆还没关店,张稚昂知道那里可以歇脚。
果然转过一个弯,白织灯勾勒出的“周记面馆”几个字映入眼帘。
那面馆的门脸又破又小,夹在两家早已倒闭的连锁饭店中间,要不是整条街都关了灯闭了店,唯独剩下这一间还亮着,任谁也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哪怕这里几乎称得上是一线城市的CBD,白天和夜里也完全是两个样。
白天的这条路行人匆匆,除了外卖骑手没人会驻足,只有到了晚上,**和野心交织的华丽外衣随着烟火气一同褪去,这些被时代遗忘的坐标才会浮出水面。
它们仿佛一座座老旧挂钟,三两成群地窝在日新月异的新世界的角落,一格一格费力拨动着自己的指针。
张稚昂轻车熟路,穿过违规烟道冒出的热气,登上台阶,拉开门,室内热气扑了满脸。
“你好!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尖锐失真的亢奋童音在耳边炸开,是门边挂着的迎宾玩偶,一个盗版的Hello Kitty,十几二十年前流行的玩意,张稚昂看也没看往店里走。
“妹子面生,头一次来吧,吃点啥。”张稚昂自言自语道。
下一秒,柜台旁的门帘后钻出个中年女人,用围裙擦着手热情招呼:“妹子面生,头一次来吧,吃点啥?”
张稚昂指了指菜单上的招牌套餐:“吃上一次就忘不了。”
老板离得远没听到,乐呵呵地:“嘿呦真会点!这面俺最拿手,保管你吃上一次就忘不了,随便坐啊很快就好。”
说完看了眼墙上的时间便钻回后厨。
那是个动态山水款的电子万年历,十分妖艳的老古董,就挂在柜台后面,除了时间还算准确以外,年份日期都错乱,还停留在2009年。
随着这古董响起凌晨一点整的报时音效,张稚昂摘了围巾,坐进倒数第二排的卡座。
这里距离暖风口不近不远,是张稚昂尝试过所有座位后,体感上最舒适的位置。
她不是第一次来这家店。
十次?二十次?还是五十次?张稚昂被困在这条铺满雪的街道上,说不清已经过去多少天,这家面馆的面也已经被她点了个遍。
在度过最开始的惊慌无措后,张稚昂慢慢摸出了规律。
这条路不只是所谓的鬼打墙那么简单,还有它固定的时间,以00:57为始,3:47为末。
无论是在没有尽头的南坪西路上一直走,走到浑身僵硬冻死在街头,还是拐进胡同里的这间面馆取暖,3:47一到,张稚昂便如同游戏里的NPC,准时准点被重置在00:57的南坪西路路口。
习惯性看了眼仍旧没有信号的手机,张稚昂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相册里的照片,还有微信聊天列表,距离越近的记忆越是模糊,甚至已经不记得,在来到这里之前原本是在做什么。
从办公软件倒是能推断出,自己是个不知名初创公司的部门组长,正在加班处理一件棘手的项目,关系到年末的一次晋升。
最新几条消息都是工作群的置顶,十条有八条都有抄送自己,之所以这么晚还走在街上,大概是才刚下班。
看来命挺苦。
后厨传来开煤气灶和烧水的声音,与室外的风声一唱一和。
屋子很暖和,空调和地暖都在运作,把玻璃都熏了层雾气,张稚昂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不是没找过出去的方法,大多是以主动结束生命为代价,甚至还跟面馆老板起过争执,毕竟在这里只能跟这老板说得上话,想发泄情绪也只能迁怒于她,可这一点用都没有。
哪怕两人都从面馆扭打到了大街上,3:47一到,再次被重置在路口的张稚昂带着被生硬阻断的情绪气冲冲回到面馆,等待她的又是老板那张和善笑脸:“妹子面生,头一次来吧,吃点啥?”
没什么比这更让人泄气的了。
一来二去的,张稚昂不再有情绪波动,反而能静下心来观察四周的细节,找逃出去的方法。
这鬼地方灯光昏暗,不大的店面眼睛转一圈就能扫完,但颇有个性的装潢绝对让人难忘。
欧式复古壁灯搭配中餐馆标配的菜牌灯箱,外文电影海报与财神爷挂历元素碰撞,一看就是兑的二手铺子,硬装软装都没怎么改就直接营业了。
用餐区勉强塞了六七组卡座,布艺坐垫上隐约可见清洁不彻底的污渍,以及随处都是的陈年油烟,地面踩过都有些发黏,是张稚昂平时绝对不会主动走进的那种店,奈何出去的关窍只能是在这里。
不光因为这里只有老板一个会喘气的,还因为南坪西路已经被张稚昂摸查了无数次,从头到尾,由东至西,一丁点别的线索也没有。
正愁等下用什么借口才能进入厨房调查一番,疑似通往二层的那个楼梯也从没靠近过,门口的迎宾娃娃再次响起。
张稚昂机械地扭过头,面馆居然来了一位新客人。
这人浑身湿答答的,好像淋过雨雪,看不出颜色的卫衣外套并不厚实,箍在身上更显单薄。
张稚昂太久没见过除面馆老板以外的第二个人,此刻竟有些宕机,就那样直愣愣盯着对方,细看才发现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年纪不过十四五,苍白的一张脸。
这孩子进门后既不去柜台点单,也不找位置坐下,只是静静站在门口,脚下晕开一摊水渍。
张稚昂不动声色打量,女孩也转过头回望,漆黑的一双眼珠死盯着张稚昂,仿佛要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气氛越发诡异起来。
张稚昂被看得有点发毛,正不知该如何动作,厨房的面做好了。
“来咧来咧!大冷天最适合吃碗热汤面……”
老板端着餐盘走出来,刚好与那女孩打了个照面。
老板先愣了一下,表情很是复杂,随后态度可谓一百八十度转变。
“你这败兴小塞子还知道回来!大冷天没死外边呢?”
比先前跟张稚昂掐架时还要尖酸刻薄。
张稚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说母女?
先前的无数次重制中还真听老板念叨过,说自己有个读中学的闺女,又说那孩子大晚上一个人跑出门,让人担心,还问张稚昂来时有没有看到过。
那时张稚昂刚被困没多久,以为帮老板找到女儿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关键,于是尽心尽力帮忙,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给人找到。
结果到后来都开始怀疑,这老板是不是在玩自己?压根没有什么女儿,甚至说根本就是她在使坏,她正是那个让自己走不出去的罪魁祸首。
如今真冒出一个女儿来,张稚昂心跳都快了些,恨不得立刻冲出面馆,去外面验证看看,自己是不是终于自由了。
老板放下面,骂骂咧咧又回了后厨,张稚昂自然顾不上吃,拿起外套就要走,谁料打从进门就沉默的女孩冷不防开了口。
“这么盼你女儿去死,不是早都如愿了吗。”
声音嘶哑,仿佛是那伤人的话化作碎玻璃划过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