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殿外风声呼啸,殿内却静得针落可闻。
在回到阑珊之前,云念君就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他再怎么料事如神,也料不到会从苏拓怀口中听到这样的惊天秘闻。
他被震惊得有些麻木,大脑中的思绪像是被风云搅乱的湖水,汹涌又混乱。
他的三师姐,他温柔善良的三师姐……竟就是他的亲生姐姐。
而他,亲手杀死了这个人。
云念君简直想要发出一声悲鸣,他本以为历经万劫之后他已是无坚不摧,可谁能知那些渐渐愈合的伤疤里,又暗藏着多少未知的利刃?
只消一把出鞘,就能将他心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堡垒一举击溃。
苏拓怀心里不落忍,正抬手触到他的肩膀,却发现他浑身都在颤抖。
一时谁都没有再说话。
许久之后,莫约是苏拓怀的安慰终于起了一些作用,云念君稍微平静了下来,缓缓开口道:“……师尊,我没事。您还有什么知道的事情,就都告诉我吧。”
纵然这真相有多让他痛彻心扉,他也不愿一直被蒙蔽下去。
苏拓怀暗叹一声,也没有隐瞒的意思:“世人皆传我杀了苏绵音,是顺应天意,大义灭亲,但这么多年来,唯独只剩我一人清楚她是遵从了宿命,自己撞在我的剑柄上的。”
云念君呼吸一滞。
他明白那种魔气四溢,生不如死的感觉,也体会过那种生命力流逝时莫名的快意解脱。
苏绵音是否也是这样呢?
“绵音的通灵也是言灵,临走之前……她动用通灵,说了两句遗言,其中一句,就是将自己的通灵之术传给自己的女儿。”
“她的本意不坏,这是她唯一能给后代留下的东西了,只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足够自保……但我找到星墨的时候,发现这个孩子因为被强行赋予通灵,被夺去了一些东西……她的眼睛,变成了半瞎。”
苏拓怀感伤道:“言灵的力量,本就是要付出代价才能换来所需。只是苦了星墨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受到这样的伤害。”
云念君回想起苏宛辰最终对自己露出的笑靥,心里升腾起一股说不出的苦涩。
“师姐曾经和我说,她窥探过天机,寿命本就该止步于那一日。”他望向苏拓怀,轻声问道,“这件事,她早就和您提过,对吗?”
苏拓怀愣了愣,蹙眉说道:“她是同为师说过,她动用星杖清梦,想要占卜一下魔修降世的动向,本只是想窥探些许端倪,不料是算到了命定的死局。”
“死局?”
苏拓怀苦笑道:“是关于你的死局。”
云念君瞳孔一缩。
苏拓怀缓缓道:“她知道了你命中必有一劫,不过从没告诉为师走火入魔的是你。在算到这个死局之后,她想尽办法算出了未来很多种可能,最后却毅然决然地告诉为师,只有她以命相抵,才可破解死局。”
“难怪……难怪当时她那样说……”云念君怔怔呢喃道。
害她失去明眸的言灵之力,最终却成了她救人的关键武器。
云念君倏然想起了什么,抬起的双目已是通红:“师姐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她的亲弟弟,还知道自己就是苏绵音的女儿?”
苏拓怀没想到他能这么敏锐,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便轻轻点了点头。
“那为何你们都不告诉我?”云念君的嗓音有些嘶哑,痛苦地追问道。
苏拓怀稍稍沉默,随后说道:“你师姐觉得你从出生起就受了太多苦,绵音的身份过于敏感,在修道之人眼中更是如同蛇蝎般的存在,她道不要让你因为生母的身份而痛苦,不愿让你想太多,只要无忧无虑地成长就好。”
云念君几乎都能想象出那个人说出这些话时的温婉模样,只觉得难过得心脏都被攥紧了。
他何德何能,拥有这么好的姐姐……
“师尊,我必须要问您一件事。”他深呼吸几下平复情绪,哑声问道,“既然您与姐姐都选择了避而不谈,那当年……我入魔的那一年,您又为何要将我与苏绵音是母子一事宣告天下?只是为了引起天下人的怨怒吗?”
说完后,他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无论是濒临疯魔的过去还是灵台清明的现在,这件事就像是他忘不了的一块伤疤,一直烙印在他的记忆里,抹也抹不去。
虽然这样单刀直入令他有些忐忑,但他若再得不到由苏拓怀亲口说出的答案,恐怕就要再度崩溃。
不料苏拓怀摇了摇头,说道:“那件事并非是为师做的。”
“什么?”云念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些事……虽然只有我是亲历者,但我曾将它们记载在玉简中,这些玉简一直存放在未艾楼中,只是没和旁人提起过。可如若有人留心,便会发现它们的存在。”
意思就是说,谁都有机会进去翻阅。
云念君和苏拓怀对视了一眼。
苏拓怀心里愧疚,无奈道:“也怪为师没好好处理这些玉简,早在你出事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师门中有人心生邪念。”
云念君摇头,说道:“不,师尊您为我们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纵然他那时全然不知晓,但现在也该明白了,苏宛辰既然将卜算的事告知了苏拓怀,定然会想保住他的性命。
“这些事交给你们去解决就好了,为师还有别的话需要告诉你。”苏拓怀见他有些走神,及时拉回了他的思绪,“绵音有两句遗言,除了方才的那句,另外一句,几乎称得上惊世骇俗。”
云念君的神色严肃起来。
苏拓怀沉默一瞬,说道:“她说,要让世间再无魔的存在。”
云念君哑然片刻,这才慢慢说道:“我母亲既然已道出这种言灵,那我又为何会入魔?明明那时距离她离世,才过了短短十九年。”
“这句言灵太过违逆天道,很可能不会成真,但她那时固执地不像话,把剩下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了这句言灵里。为师那时便有预感,这会导致从远古以来不曾改变的定律出现紊乱……而没过多久,我就得知了你走火入魔的消息。”
“但事实上,魔乃是百年一出,一代死一代生,即便她说了这句言灵,也无法阻止已经发生的事实。她成魔的那天,就注定会有下一个魔出现……你入魔一事是天道紊乱所致,原有的入魔者早在言灵成真前就已传承,而此人的命运被言灵篡改,何时入魔已是未知。”
苏拓怀这句话意有所指,云念君立即想到了最近四大域那些源头不明的猖獗阴物,低声说道:“这个魔修,是不是已经出世了?”
苏拓怀垂眸说道:“为师有心无力,师门孽徒和当世魔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离去之后,那人定然会有所动作,事已至此,莫要投鼠忌器,尽管放手去做吧。”
他语罢,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暗沉的黑终是吞食完了残霞,一轮明月静静悬挂于虚空,透出柔和的光晕来。
他低咳了几声,感受到身体传来的阵阵虚弱,明白时间已经不多了。
云念君心头一跳,连忙给他拍背。
苏拓怀拉下他的手,摇头道:“不用。”
“师尊……”
苏拓怀露出一个淡笑:“时过境迁,还能听到你喊一声‘师尊’,为师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云念君的眼眶顿时又泛了红。
苏拓怀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他没法再强撑下去了,再不能维护苍生,也做不了这些孩子的避风港了。
好在这些雏鸟们都已经羽翼丰满,他即使仍有挂念,也不用太过操心。
“星隐……你出去吧。”他轻声说道。
云念君看着他犹如风中残烛似的摇晃,泪水划过了面颊,他倔强地摇头说道:“我要陪着师尊。”
苏拓怀失笑:“你这孩子真是一点没变。”
云念君没吭声。
“但是与其在这里送我离去,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苏拓怀慈爱地抚摸着他的脑袋,叮嘱道,“你的三师姐将占卜记录放在了传送法阵里,那里面有你一直在找寻的真相……为师担心无意中影响命理,从没有去察看过。而你现在带上星澈,一起去看看吧……”
云念君抿了抿唇,开口道:“我和大师兄……”
“说起来,为师还没祝福过你们呢。”苏拓怀打断他,浅绿的眸子里满含笑意,“你们在一起也是不容易,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要相依相伴,余生安好。”
云念君擦了擦眼泪,颤声应道:“多谢师尊祝福。”
苏拓怀感受到疲惫涌上心头,他竭力睁开眼,摆手说道:“好了……快去吧,去吧……”
云念君咬了咬牙,倏然跪了下来,再度磕了一个响头,大声说道:“徒儿定当会谨记教诲,不负使命,保天下太平昌盛。”
说完,他没敢再看苏拓怀的神情,起身便往殿外奔去。
苏拓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声地弯了弯嘴角,闭上了双眼。
……
云念君才迈出方兴殿的大门,身后便有流光升起,霎时间一股极强的灵气冲破苍穹,在黑夜中划出一片光亮,犹如黎明破晓。
风云变幻间,轰鸣声响彻在阑珊上空,云层犹如浪潮般自下而上翻涌着,声势浩大,波澜壮阔。
殿外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这是天道指引所形成的的异象,亦是苏拓怀即将羽化的征兆。
云念君跑回叶子泠身边,又忍不住转头又往殿内张望了一眼,但异象带来的强光太过刺眼,他再难看清里头的情状,终是作罢。
师尊……
他默念着,说不出心头的怅惘是因何而起。
是那些从没忘记的教诲,还是他至今才明白过来的呵护呢?或许二者皆有,或是其余更多,他分辨不明,又不愿将它们划分得太过清晰。
历经万千,他才蓦地发觉,自己的魂和骨,原来仍旧扎根在这里。
避风港随着梦境远去,阑珊再不是曾经那个阑珊,但既然灯火不熄,这里就是他永恒的归宿。
云念君和众人一同齐跪下来,直直望向天边那流云,似要将这个场面死死印在脑海里,成为前路怀惴着的留念。
“恭送师尊。”
他低声的轻语湮没于风与浪潮中。
只有他知道,隐秘地知道。
至此,云星隐才真正回来了。
……
柳管事吃着西瓜,正在夜里乘凉,忽见天外有万千璀璨划过夜空,瞬息间笼罩在四大域上方,一波接着一波,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光和热。
他忽然就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满目震撼。
一旁小童的眼睛都看直了,呆呆问道:“管事,这是什么,流星雨吗?”
笑话,哪里的流星雨是这副样子的?
柳管事倒也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他的眼睛被星光照得发亮,却闪过了些许惆怅。
他先是咽下了口中的西瓜,这才缓缓叹道:“什么流星雨,分明是神仙在陨落啊。”
小童听得云里雾里,也没多问。这样的奇景只能说是一生难遇,他两眼放光地赞叹,没过多久柳管事的叹息抛在了脑后,兴冲冲地望着一颗颗短暂却辉煌的流星出现又消失,闭上眼拼命许愿。
柳管事觑他一眼,心想小屁孩啥也不懂,便也随他去了。
倒是这天下……干戈看似平息,实则从未终止,也不知大祭祀这一去,又将是如何。
他忧叹一声,也不再往下多想,反正天塌也轮不着他这个无名之辈来操心,自有阑珊那几个弟子扛着才是。
但他预感那纷争,也不会远了。
阑珊历一百一十九年,天下四大域人人皆见到天降异象,流火灼灼,如飞蛾扑火般渐渐燃尽。
没过多久,阑珊便传出大祭祀苏拓怀已然驾鹤成仙,随天象而去。
这一日,万籁俱寂,天地齐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