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顾北约所说,顾年润从来不做没有提前制定好计划的事。
他这次来兰亭大学也不是兴趣使然,是为了帮从来不去上学的萧至秦代上一节课,从老师和同学对于萧至秦的评价中进一步了解这个人的性格,以便他制定下一步计划。
因为这是自两人分别十年以来第一次接触。十年的时间,足以忘掉一个人,足以改变一个人。这也是顾年润来这里之前要派人调查萧至秦的原因,他不知道萧至秦现在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他变了没有,变了多少?是想上学还是不想上学,有多不想上学,性格到底有多叛逆,底线在哪里,是吃软还是吃硬还是都不吃……只有全方位了解了这些,顾年润才能放心地与他接触。
退了房,顾年润在路边随便买了个书包,把西装外套脱了叠好放进去,又取下领带,白色衬衫解开两颗纽扣,衬衫下摆从西装裤里扯出来抖了几下,再抬手随便抓了一把头发,路过一家馄饨店时看了眼玻璃上映照出来的自己,比男大更像男大,青春干净得甚至有点像高中生。
唯一的破绽就是他左手手腕上价值不菲的黑色腕表,但那是不能取下的。
改天买个护腕戴上吧。顾年润心里想着,在路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根据手机上的定位,来到第三教学楼,直接走进303教室。
教室呈阶梯式,现在已经来了不少学生,还有些位置上放着杂物占座,顾年润读大学的时候一般都是坐在后排,但现在后排已经坐满了,他不得不往前排走,在第三排找了个位置坐下,往讲台上看去,却发现有点看不清黑板。
身旁传来一阵响动,一个披着头发的女生在他身边坐下,对着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顾年润也对她微笑。另外,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个女生本来应该是坐在后排的。
女生看着他,眼睛简直在放光:“你好,怎么之前都没见过你呀?”
顾年润说:“我是帮别人代课的。”
“那你是哪个系的呀?”女生眨着大眼睛,睫毛扑闪。
顾年润明显感受到周围环境变得静谧,余光都不需要看,鼻子里已经闻到了一股混合的香水味——这些大学生追起人来还真是单纯又勇敢,顾年润以前读大学的时候也经历过类似的事,追他的人太多,生活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保守估计,他还得在这里待两个月以上。
“我不是你们学校的,”想到这里,顾年润从容不迫地撒谎,“我来给我男朋友代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面前的女生更加兴奋了:“你男朋友是谁啊?”
顾年润说:“萧至秦。”
女生脸上的笑容登时一僵,没多久就起身走了。空气里的脂粉味也散了大半。
真不给面子,看来萧至秦在班里不怎么受欢迎啊。顾年润腹诽了一句,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看着从门口陆陆续续走进来的学生,随着上课时间不断接近,进来的学生也越来越着急,然后非常意外的是,萧至秦居然来了。
萧至秦那一头红毛在人群中特别显眼,脸属于痞帅的类型,脸上耳朵上都没打洞,不然就更像个混混了,今天穿了一件印着骷髅头的黑色连帽卫衣,一进教室门就与他对上了视线,表情瞬间变得莫名其妙,最后归于厌恶。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刻,顾年润笑了起来,那笑容意味深长,带着几分让人不爽的调笑。
萧至秦提着书包,走到他身边坐下,拿出一本教材,然后再次看过去,两个人视线再次交汇时,顾年润脸上不怀好意的微笑不见了,萧至秦眼里的厌恶和烦躁也不见了,他们仔细端详对方变化巨大的脸,一时间竟然都有些失神,连心里早就酝酿好的嘲讽话语都忘了说,只剩下漫长的沉默。
虽然两个人都因为十年的时间差而互相对对方感到陌生。
但是,生理上的厌恶感是骗不了人的。
这场对视并没有持续多久,双方脸上都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像是终于回过味来,同时起身,一个坐在第三排最左边,一个坐在最右边,中间仿佛隔着楚河汉界。
之前才走开的女生卷土重来,抱着一台笔记本站在顾年润身边,让他让出里面的位置。
顾年润让开了,女生坐了进去,依旧是他身边的位置。
女生看着他说:“我叫柳兰溪。”
“我叫顾年润。”
女生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因为你是闰年生的吗?”
顾年润点点头,笑了:“这名字起得很随意吧。”心说那边还有一个更随意的,直接把妈妈名字里的“臻”字拆成了两半,也不管有没有寓意。
他俩名字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是由父亲取的。
“没有啊,我觉得挺好听的,”女生很有礼貌,很快切入正题,“你不是说他是你男朋友吗?怎么不坐在一起?”
顾年润说:“骗你的。”
“我就说,怎么看你也不像喜欢男人的人。”女生笃定道。
这个顾年润就难以苟同了:“我还真喜欢男人,且只接受这一种性别。”
女生笑了:“你才多大呀,哪能这么早清楚自己的取向?”
顾年润意味深长地笑了:“你感觉我多大?”
女生答:“十七?十八?最多十九!对不对?”
“对,差不多。”差远了啊。
老师进来,打断了他俩的谈话。
这节课是上金融学,讲的是与利率有关的内容,涉及到一些计算题,给他们上课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老教授一进来,目光就锁定了前排的萧至秦,每到解题的时候都会把他点起来回答问题。
“百分之零点六八。”
“我是问你的解题思路。”
“没有思路,全靠脑子,脑子不好的人不要学金融,就这样。”
萧至秦面无表情地说完就坐下了。难怪在班里不受人待见呢。他这个为人处世态度,不被人找事儿都得多亏名校学生素质高。
顾年润无聊地看着投影屏幕,心里分析着当下的问题。
萧至秦挂科的那四门科目,顾年润提前调查过,都是英语和现代史之类专业无关的课程。这个人只要想学,什么学不会?什么考不过?这个顾年润比谁都清楚,所以他来这里说是帮助萧至秦通过补考,实际上只需要让萧至秦好好待在学校里,然后参加补考就行了。看看,多简单的一件事。对于萧至秦来说却难于上青天。
萧至秦这个人天生不服管,你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被别人控制。而顾年润这辈子最执着的一件事就是控制别人。
所以他俩注定水火不容,这事儿干起来可真棘手。
顾年润眼皮越来越沉重,几次差点趴下睡过去,又因为不想被老师提醒让萧至秦看笑话而强行撑住了,一直到下课铃响起,他才终于解放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离开教室直奔楼下,站在马路边上环顾四周,脸色登时一沉。
才一个小时的功夫,他停在路边的共享单车就不见了。
他要收回“名校学生素质高”的这个想法!顾年润皱了皱眉头,他下楼的时候已经计划好了把车开到校门口归还然后退押金,现在他的计划已经完全无法执行了。
顾年润对这种事情很难以忍受,于是他站在那里半天都没动,路过的学生有几个很好奇地打量他,又彼此推搡着走了,一直到五分钟以后,顾年润才无奈地打破了思维定势的牢笼,强行让自己接受“共享单车被骑走”这个不可控因素的存在,一边在心里反复找理由哄着自己,一边艰难地独自迈步往大学门口的方向走。
就在这时候,他的衬衫被人从身后拉了一下。
一道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喂。”
还真是一个字都懒得和他多说,那他追过来干什么?
顾年润转过身,就见萧至秦在他面前,面色不善地看着他,然后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正好路过。”他说。
萧至秦蹙眉:“你当我傻吗?”
“是啊,你最聪明,”顾年润笑起来,有人从他身旁路过,他于是没再继续说,停顿几秒,脸上笑容一直保持到那人走远,才说,“聪明人可不会拎不清自己现在要干什么,也不会把自己所有的路全部堵死,甘愿烂在泥里。”
他的意思萧至秦比谁都清楚:“所以呢?你来当救世主了。”
顾年润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厌恶,便以同样的厌恶回敬他:“说句实在话,我其实更希望你一直烂在地里。”
“对我用激将法没用,”萧至秦发出一声嗤笑,眼神冰冷,“顾年润,你要报恩就现在给我转五千万让我在外面逍遥快活一辈子,这才是我现在需要的,对我们财大气粗的顾总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句话也在顾年润的意料之中。
正如他一直在调查萧至秦一样,他回首都这么久了,萧至秦也一定调查了他。
“行啊。”
顾年润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前提是,你要拿得出能用的卡。”
萧至秦脸色一变,从兜里拿出手机解锁,快速点了几下,然后忍不住皱眉,又连续点了好几下,点到最后,额头上都起了青筋。
顾年润满意地观察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萧董把你的卡停了,房子也租出去了?这可真是太让人难过了,要不你现在和我一起去银行再办张新卡,需要我叫司机送你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萧至秦压抑着愤怒情绪问他。
顾年润无所谓地说:“过来管你啊。”
看到对方皱得更深的眉,他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或者你可以答应我一定会参加并且通过补考,我的目的达成了就走。”
“然后我不答应,你在那之后再和我的父亲交涉,而不是现在就把我的卡停了,”萧至秦道破他真正的目的,“通过补考只是一个幌子,你分明就是没事找事儿过来整我的,和我装什么蒜。”
顾年润挑挑眉,再次笑起来,不知可否。
直到这时,萧至秦才注意到他裤腿上密密麻麻的泥点,蹙着的眉展开了,语气不由自主软了下来:“你……去看我妈了?”
“和你一样,半夜。”
马路边上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几句话的功夫身边已经经过十几个学生了,顾年润于是抬腿往前走,萧至秦跟上,慢走两步在他身后,两人一直走到校门口的地铁站,乘坐电梯到了地下层。
萧至秦不知道顾年润要去哪里。
顾年润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一辆又一辆的地铁从面前开过,人群一波接着一波来去匆匆,他们站在站台,像两个精神病人一样一动不动干站着,脸上的表情出乎意料的一致,都是在发愣,脑子里想的也完全一样,因为都什么也没想。
也不再吵架,因为今天是许美臻的生日。
妈妈在天上看着。
阿姨在天上看着。
他们两个没有从美好的泥潭里挣扎出去的人,能抓住的也只有彼此了。
这该死的孽缘。真令人感到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