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胜,骤然而死。
武林震荡,天下大乱。
四面佛,八面人,十面埋伏。
改头换面,移装易服,草木皆兵,各路人马,纷至中州。
累死了白马,谢无令踹马弃奴,右手马鞭长在血里连着脑筋,浑身急急忙忙且顾不得将它扬弃。
他自南向北,一路奔袭,奔得十根脚趾脱皮见肉,足尖鞋袜湿得汗淋淋,染得红通通,口里不经意,凉然跳出一小摊血沫血水,谢无令随手擦了。
这若是搁置在往日里,十五六岁的二世祖,手尖破了一丁点儿,出了一粒红儿,一准骂天怨地,此刻百里之事要紧,人全无心思自顾矫情,便是当下天降大苦大难,他也吃得。
谢无令跑丢了大半条命,饶是如此,依旧进不得百里家的大门。
四野皆是青,唯一曲小路光秃秃一条白。
差役佩刀围堵,各个目光炯炯,似是容不得半点差错。
“黄狗”环伺,直身如吠不许生人迈进半步,条条不近人情。
百里门前,谢无令不曾硬闯,只远远一眼,他也知硬闯无望。
再一眼细瞧,得见人面。
遥望,是一二老熟人。
说是老熟人,谢无令与他们并非真相熟。
细究起来不过是打过几回照面,略认得手脚腰马、兵刃功夫,两眉胡须罢了。
他见这一二熟面孔,不在府宅内说话,竟在府门前拉拉扯扯,心下一悠转,便知孤身硬闯无望,也知折膝哀求更无半分念想。
谢无令慌得攥着马鞭,全身使力,轻轻往那大树上一跳。
树大,枝繁叶茂,正好遮得住人身。
鸟惊,人瞧,好在他身轻如燕。
无人发现谢无令的马脚。
两日前,谢无令在郢州城里纵情取乐,耍玩牌九,忽听得荆楚来人,那人张口便道:
百里胜百里大侠,归天了!
百里氏全族,也跟着去喽!
谢无令一力捏碎牌九,人从椅上直直跳起,反手拎着那人,一脚死死踩进那人的心窝。
百里氏全族皆死,这倒有几分可信。
百里大侠过身,这瞎话,谢无令可不信。
那百里大侠虽有八十寿数,但他老人家功法如神,早脱离了**凡胎,天也奈何不了他,于岁数一事上,百里家主再争一甲子,也不是个难事。
谢无令全身不信,活活将那人打得下不来台。
那人龇着一口血牙,哭说他舅家姓黄。
黄伯牙的黄,黄金缕的黄。
黄家,百里家的狗,棒打不走的忠犬。
狗发了疯,或敢咬主,黄家,借他全族十根龙胆凤骨,亦不敢欺咬百里家。
话到此处,谢无令不得不信,一时松了手脚,变了脸色半扶起脚下之人,又问黄家外甥,“百里大侠如何死的?他们一家怎样死的?快快与我细说!”
黄家外甥到底不知多少,又怕遭打,只把怀中舅父书信拿于谢无令瞧。
那信上并无其他言语,当真只说百里大侠仙逝,百里氏全族皆亡。
百里胜死了!
武林出大事了!
这与天塌何异?
家信不满二十字,谢无令刻骨入心读了一刻钟,他野蛮不顾人,径自抢了书信,揣进他热乎乎的怀里。
甩袍下桌,踩蹬上马,日夜兼程,不眠不休,谢无令拼死赶往中州。
他要知道真相,探个生死究竟。
门前那两个,谢无令都认得,其中一个美髯在面,颜色白净,约摸三十来岁,气质儒雅,神态自若,他是黄家的黄金缕,百里榜上排第十的高手。
百里榜,百人榜,一叶堂六书生亲笔撰写。
凡江湖高手,军中猛将,林中悍匪,皆以位次排名,从一至百,共一百位次。
江湖能人辈出,朝中人才济济,天下英雄数之不尽,拳脚相抗,兵戎相见,你来我往,常在生死之外,伯仲之间,一百位次如何列得尽?
故,少者一人一位,多者二十人共分一席。
曾有一年,榜上名姓最少,只有一百余人,最多一年,近乎千人。
你不如我,我不如你,你如同我,我如同你,皆是纸上谈兵,不能尽信。
你要胜我,我要胜你,你不愿如同我,我不愿如同你,那便刀剑相见,一分高下,决一生死。
拿刀拿剑的武人,从来真刀真枪,比不得文人口诛笔伐,唇枪舌战,轻快不偿命。
为着这百里榜,几十年间,天下各处惹下不少血色是非。
就有一回,刻版的打盹儿,少刻了两个字一个名儿,四面八方都说榜单失了真掺了水,失了公允。
因着两个字,江湖顿时腥风血雨,几派争斗,打着杀着不肯干休。
闹着闹着,残兵败将,忽而又在一处合谋,天涯海角四处搜寻一叶堂,都要杀六书生泄愤。
杀到最后,最终寻回来那两个字,是工人失职,各处平仇息事,只当先前的厮杀全不做数,又都不杀六书生了……
如此过了几年,那一叶堂堂主,忽有一日惊觉此榜害人,便就此封笔,不肯再写。
那年六月初六,各处收不到榜,都觉心里烦闷,练武的大多性情中人,不晓得其中原委,一说六书生过世无奈停笔,有人唯恐六书生家中生计难以为济,寄去大笔银钱奴仆,请他出山再写。
亦有人张榜便问,可是歹人无故要挟六书生?
若有,江湖集结,即刻发布追杀令。
那六书生手执儒侠判官笔,来无影去无踪,武功深不可测,他虽不入榜,世人皆认其武功高绝。
百里胜天下第一,独步武林。
秋山暝、钟离鹤、南宫殳、六书生,就如四御在其下首。
四御为帝,各掌一方。
上为宗师,下为凡俗,泾渭分明。
高山难越,鲤鱼难跃,一如天堑。
武人足智多谋未必不如文人神机妙算。
也有知情者晓其原委,都知求六书生无用,请他无用,只能使激将**,激一叶堂堂主出山。
就有乖觉之人仿照六书生,自尊“四书生”,出了个“钟离榜”,指鹿为马把钟离鹤捧上天下第一,为此还胡乱把那百里胜挪去了天下第二。
好好的一个榜,叫那“四书生”胡编乱造瞎写一通。
原本第二的秋山女侠,竟被挤去了第三,有人过眼不在意,就有人咬牙切齿要吃肉啃骨。
武林可不是男人的江湖。
秋山暝,秋山女侠,背后多得是不求回报的“女信徒”、“女帮闲儿”。
于是没几日,不知哪里又冒出来一个自号“十方侠女”的侠女,也写了个武榜,名曰“秋山榜”。
“秋山榜”顾名思义自是认秋山女侠为首,其余人等各在各位,只把那百里胜送去了天下第二,痛痛快快叫秋山大侠死死压了百里小侠一头。
钟离、秋山轮流为首,那南宫家隐居琅琊,倒也不是全然死了,才过了几日,前两榜尚未品鉴完,眨眼又来一个“南宫榜”。
这还不算完,也有钦佩六书生的闲人,自称“闲中客”,自立门户写了一本“六书”榜,大夸特夸六书生。
闲中人,人中闲。
虽说瞎胡闹没章法,到底是把六书生重新逼出了山。
一叶堂堂主执起笔拨乱反正,自此再不乱出野榜。
百里大侠二十扬名,从那之后“百里榜”随之而出。
一年一榜,皆在每年的六月初六放榜。
百里大侠的生辰,便是六月初六。
百里榜既恭维了百里大侠,还助力百里大侠成就武学大业,百里家主顺着榜单按着位次,抢夺百家武功秘籍……
百里大侠年年在榜,独占榜首六十年,今年是第六十一年,今夕尚未至六月初六,百里大侠一命猝然,即便是半大小儿,也免不了一阵唏嘘。
百里榜百里榜,专为百里大侠写的榜。
一叶堂主心中何想,世人不知。
六书生曾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是武榜,就该以天下第一定名。”
他此话若真,那么从今年起,此榜若还在,想来……该以秋山命名。
多想无益,眼下谢无令该思索的,是如何混入百里家。
那黄金缕年数不过三十,已然进了前十,而他老爹黄伯牙,竟还矮他一截,只排在第十四位。
他在外头守着门,他那老汉儿必在里头守着尸。
另外一人,年龄尚小,与谢无令一般年纪。
一身大红,俗气。
金线勾勒,俗气。
一身富贵,俗气。
文不成武不就,男不男女不女,少不少老不老,正不正邪不邪,色不色魔不魔,谢无令瞧他,浑身生得稀奇古怪。
他一个男儿家叫个花无相,谢无令看着心烦意乱,恨不能即刻跳下树去,拿马鞭抽他几鞭子。
谢无令厌恶花无相倒不为旁的,就是为了那一出百里榜。
百里大侠抢夺各家武学秘籍,只抢不夺,各门各派交出祖宗传承那便相安无事,若是不从,他便出手夺之杀之。
世家门派大多识趣惜命。
然,祖宗至宝岂能拱手让人,跪着无气性,自然也有一小半儿不愿顺从。
灭门绝户,百里手法,江湖常见。
百里灭门,百里绝户,倒是少见。
百里胜力压武林一甲子,搅得武林后辈青黄不接。
上一榜,二十岁以下者,竟只有五人在榜。
五人当中,一个是欹枕庄的李玄机,一个是巢云宫的凤兰台。
一个正道最正,一个魔道最魔。
两位少年天才,十七岁一同入榜,并列第二十位。
另外三个,那便是望仙崖的花无相,撷霞洞的谢无令,还有天都峰的庄无极。
他三人虽榜上有名,却一同被排在了最末位,李玄机凤兰台,位次太高,离得太远,谢无令只有羡慕的命儿,没有嫉妒的份儿。
天都峰的庄无极,谢无令没见过,便是妒恨,也没个由头。
这柔柔弱弱不男不女的花无相,竟与他并列?
花无相一如谢无令?
谢无令满肚子不承认,满心不服气。
但见花无相被拦在门外不许进入,谢无令心头又做一场翻滚。
那望仙崖与这百里家,还有一点微末交情,而撷霞洞一向不朝百里氏,花无相不得法,他又如何能进?
天下第十镇守门前,这可难住了谢无令。